第102章(1 / 1)

宝珠其实并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神器真能够“颠覆大唐,祸乱天下”,与杨行简的态度一致,她认为这种跟国家命运息息相关的东西,就算是故弄玄虚,也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否则被图谋不轨之人拿到,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

如今跟这件玄虚之物绑定的,无非就是陈师古的这些徒弟。再看韦训,又有另一种感悟,宝珠暗想以后就算有什么矛盾冲突,也绝不能放走此人,必须将他牢牢抓在自己手心里,方能安心。

韦训见她神色肃然盯着自己不吭声,便有些心虚。安排下的抄写没完成,她也没有追究,不知是否察觉偷溜的真相。

宝珠忽然说:“你在长安买的那头驴甚是好使。”话语中颇有赞赏之意。

韦训心下稍安,谁知她紧接着旧事重提:“我还是想要霍七。”

韦训手一抖,咔嚓捏碎了杯子,热茶溅在衣襟上,不知道她这句“想要”是哪一层含义,紧紧抿着嘴无法作声。

见他失态,宝珠差点笑出声,道:“一山不容二虎,我已经知晓你们师门这些讨厌规矩了。我不会将她留在身边,是打算另作他用。”接着将自己的想法告知在场两人。

杨行简提醒:“如此安排很是稳妥,只是……那游侠早晚会察觉您的真实身份。”

宝珠自信地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不识字,等信送到幽州,人也在阿兄身边了。”

韦训虽心有芥蒂,但确实找不出什么理由阻挠,只得默许。

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问韦训:“你在长安有没有杀过一个叫卢颂之的人?”

他回忆片刻,摇头否认,“那是谁?”

宝珠回忆当时身陷翠微寺,没有信任依托,她自然也没跟他说过心中的怀疑,如今倒是可以敞开详谈。

“四品谏议大夫卢颂之,外号胡椒卿的人就是他。”

韦训回想那一瓮摧人心肝的胡椒粥,心有余悸地说:“我连胡椒都不想认识,更不想认识卿。”

宝珠蹙眉道:“奇怪,我离开长安时,他正好猝死了,当真巧合。”

杨行简半晌没作声,忽然很不自然地咳嗽了两下。宝珠将注意力转移到他那边,见他表情凝重。

“主簿有什么内幕消息?”

杨行简瞥了一眼韦训,似乎有些话难于启齿。

宝珠痛快地说:“他已经是我的人了,有什么机密但说无妨。”

杨行简一听这句“是我的人了”,脸皮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心道自己病重这些天人事不知,也不清楚他们俩干了些什么,难不成……瞅一眼韦训,见那小子垂下眼帘,却压不住嘴角上扬,说不清是窃喜还是嗤笑,杨行简心中更是犯疑,暗想以后一定得找个机会旁敲侧击一下。

宝珠催促道:“主簿?”

杨行简回了回神,实言相告:“启禀公主,卢颂之是臣杀的。”

这一句话振聋发聩,宝珠和韦训都吃了一惊,韦训道:“四品官员出行的随员起码有七八个人,我瞧你连门房都打不过。”

杨行简表情十分严肃正经,“那当然不是我亲手干的,是雇佣了强悍的刺客。”

宝珠急问:“快原原本本告诉我!”

杨行简说:“当日韶王派臣去长安,下了两道命令。第一是彻查公主骤亡真相,第二个是假如查不出原因,则诛杀卢颂之为公主泄恨。”

看见宝珠一脸惊愕,他干脆和盘托出:“往日侍奉公主的御医一向是陈元阁和沈乐贤二位,他们熟知公主的健康状况,如有风吹草动,理应是他们在身边照顾您。然而公主亡故后,遭处死的御医却是赵成益、黄柘和周明志三人。卢颂之兼管尚药局,又与公主宿有嫌隙,御医被临时更换,他的嫌疑最大。

赵成益、黄柘是老资格的大夫,家世清白经验丰富,时常出入宫廷为太妃们诊脉,公主的病来得急促,临时换成他们俩也说得过去。但周明志却是个刚刚从太医署毕业的年轻学生,论资质和经验,都不该由他出诊。”

宝珠握紧拳头,脸色沉重,半晌挤出一句话来:“老奸巨猾,心思恶毒。”

韦训有些不解,问:“就是这个叫卢颂之的人指使三个大夫使绊子?”

宝珠摇了摇头,道:“这奸佞根本用不着指使,他派出的这个组合本来就很容易出意外。”她问韦训,“你们师门之中,除你以外,谁武艺第一,谁最末?”

韦训说:“老二许抱真排在我后面,要说出师的垫底,就是老七。”

宝珠问:“倘若要对付一个极其棘手的敌人,很可能失败,你们三个人一同前去应对,该怎么安排布阵?”

韦训说:“除了师父,从没有过需要三个人联手围攻的敌人。但硬要编出那么一个人,那肯定是我和老二出手,老七掠阵。”

宝珠道:“江湖如此,朝堂的规则却完全不同。听说我重病垂危,很可能中了鸩毒,临时被委派的三个御医赶过来,最有经验的两个人未必会全力施展,很可能会让那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学生为我诊治。一旦兜不住,就由这个年轻人当替罪羊。”

韦训愣住了,没想到阶层不同,面对困境的处理竟会大相径庭,这些朝堂上的人从不把成事放在首位,反而会优先考虑如何推脱责任。

杨行简一声叹息:“对御医来说,这一趟差危机四伏,肯定会绞尽脑汁地试图自保。卢颂之临时换人,又安排这种特别容易出岔子的组合,就是居心不良,没出事跟他没有干系,如有不测也能以意外为借口推脱。”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毛笔,拔掉笔头,从中空的笔杆中抽出一卷黄纸,展开后递给宝珠。

“这是刺客在卢颂之家中搜出来的证据,臣原本要带回幽州给韶王过目的,既然今天已经和盘托出,就请您亲自参详,判断来龙去脉。”

宝珠接了过来,发现黄纸上是一个药方,她虽然完全不懂药性,但药方末尾清清楚楚写着署名:周明志。

杨行简道:“这就是公主您‘临终’前用过的最后一张药方,皇室用药的凭据理应在殿中省存档,这张药方却被卢颂之调换后带回家,可见他心中有鬼。给您开方的,果然就是那个年轻学生周明志。”

三人成行,二人塞责,一人背锅。只是他们都没想到万寿公主之死牵连甚广,三个人全被处决,合族流放,谁也没能逃过天子之怒。

杨行简道:“圣人应当能察觉到卢颂之的小心思,以失职为名削了他一年俸禄,敕令闭门思过。只是近几年卢颂之推荐了许多方士入宫,圣人无法离开丹药,才没进一步追究此事。但您向来是韶王深爱之人,就算卢颂之没有下手暗算,只凭他尚药局监管的嫌疑,韶王也绝不会放任此人活在世上。”

韦训从宝珠手中拿过药方,一行行看过去,瓜蒂、胆矾、常山、皂荚……他断言:“这是催吐的猛药。”

宝珠知道他为了治病读过许多医书,或许没有开方的本事,认方却应该可以,道:“我记得当时服药后确实拼命呕吐,苦胆都要吐出来了,接着就眼前发黑人事不知。那学生果然开错了吗?”

韦训道:“催吐方是针对中毒最基础的处理,原理就是赶紧让人把服下的毒素吐出来,假如你真的中了毒,按照这方子吃也没有大错。只是君臣佐使头重脚轻,药性太猛,服药后剧烈呕吐,需要有人精心照料,不断用盐汤、浆水补上,否则脱水后昏迷不醒,想灌水也灌不进去了。”

韦训回想当时把她从陵寝地宫中掘出来,眼眶深陷手足湿冷,确实是严重脱水的症状,而不是脸色青黑的中毒之相,要不是身体底子好,挺不到他开棺就早被无常收走了。自己抱着她以内力续命,推拿咽喉穴位慢慢饲喂热汤浆水,才把人从阎王手里偷了回来。

听了韦训的判断,杨行简暗暗心惊,他从刺客手中拿到这张药方,重新抄录后拿给长安名医过目,结论跟他说得大差不离,此人虽是江湖草莽,见识却不可小觑。

“卢颂之死前被切成人彘,只承认在御医人选上做了手脚,但始终不肯承认向您投毒,臣调查至此,线索就断了。又打听到安化门‘珠儿’的传闻,便追着您这边的消息,离开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