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殷莳承认。

沈缇道?:“我自问?,当初约定的都做到了。”

沈缇立直身体,为?自己分?辩:“冯氏落难,我不?曾弃她。为?了她,我与父亲妥协,回?怀溪与殷氏结亲。成亲后,我给她妾室的名?分?和待遇。我自己拿银子贴补她。至今我未曾有?一次对她大小声过。”

“莳娘嫁我,原是图个安稳生活,宽松环境。我自问?不?仅做到,还处处都敬重莳娘。”

“我自问?并无愧心之处,实不?知道?自己缘何就成了有?错之人。”

“……不?,我的确有错。”沈缇神情严肃,“我错在,冯氏第一次僭越的时?候,因怜悯而纵容了她。因此才有了第二次。才叫她一而再地去蔑视我的正室。”

“这么说起来,我的确是有过错的。你若生气,便生气吧。”

“你本就应该想生气便生气。一直叫你忍着憋着,是我的错。”

这就是殷莳最无奈的地方。因为同一件事情在她和他的眼?里,因为?相差千年的时?差,而产生了巨大的认知的不?同。

东林寺的时?候,沈缇虽还有?很多不?足之处,可是对冯洛仪多么赤诚。这份赤诚支撑着他与父母对抗,一直到成功纳了冯洛仪为?妾。

纳为?妾,然后一切戛然而止,以这个名?分?为?分?界线,世界好像切割成了两段时?间流。

从冯洛仪有?了妾室的名?分?那一刻起,她便只是妾了。

这之后她做的事,在沈缇眼?里全是僭越,全是不?安稳、不?知足,不?合规矩。

可殷莳没有?被这一套价值观困住。

她寄生在这个躯壳里的灵魂,无论如何世故圆滑,始终都是来自后世的灵魂。

她对世界和人的认知,超越了至少一千年。

她的目光是不?能只落在像冯洛仪这样一个具体的人身上?的。她的眼?界看的是社会是时?代是制度。

为?妻的她和为?妾的冯洛仪很不?同吗?在本时?代的人眼?里或许大大不?同吧。可在殷莳眼?里,她们都是被困住的人

把?冯洛仪钉死在官奴身份,使“妾”成了她最好的归宿的,就是把?殷莳困在了垂花门里,迫使她必须选择一个丈夫,必须以经营事业的态度去经营婚姻,必须以哄甲方客户的手腕去哄婆母丈夫的,是同一个东西。

冯洛仪不?安分?不?守规矩了吗?僭越了吗?当了妾,可以呼奴使婢,还不?知足了吗?

可是,若她是在另一个时?空,即便发生破产、家破人亡的情况,她的自身也依然是个人,不?会承认比“人”低一等的“非人”。

她会是人而不?是奴。她是有?路可以走的,她可以工作?,也可以借助婚姻,实在不?行还有?社会救助。

她不?会沦为?婢,伎,甚至妓。不?会被强J,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人而不?是家生的奴才,从一出生就是主人的财产。

那样她就不?必死死抓住当妾这个最后浮木,因为?太恐惧于跌落更深的深渊,所以拼了力气抓住这块浮木,掐伤了自己,也划伤别人。

在沈缇的眼?里,冯洛仪是一个不?知足不?安分?的女人。

在殷莳的眼?里,冯洛仪只是巨大时?代漩涡里微不?足道?的蝼蚁。

冯洛仪若犯小错,她都可以原谅。

冯洛仪若为?大恶,她也只会觉得悲哀。

这并非是她高?高?在上?去俯视,恰恰相反,是因为?她深知,冯洛仪是蝼蚁,她自己也不?过就是蚍蜉。

正妻看似远远高?贵于妾室,可实际上?在时?代的漩涡中?,谁又比谁强。

巨轮碾过来,都是齑粉。

那种?无力感,殷莳根本连想都不?敢去想。只有?每天乐呵呵的,吃好喝好,穿金戴银地过好眼?前的每一天,才会觉得好像能正常呼吸。

“那么你想让小冯怎么样,你有?告诉过她吗?”她问?,“你打破了规矩纵容了她,却又怪她自己没有?主动去守规矩?原来规矩这个东西竟这么有?弹性,你想打破就打破,你觉得她该守她就得守?”

沈缇两手按在膝盖上?,垂着眸。

“你说的对。”他眉间冷肃,承认,“我还有?一件事也做错了。”

“说出来请你别生气。我与她圆房那晚,她想喝合卺酒。我一时?心软,与她喝了。”

“如今想来,处处竟都是我纵容的。她敢蔑视正室,背后其实就是我。”

“莳娘,这的确是我的错。”

能到这里其实就很好了。他能反思,会认错,早就超过了这个时?空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

他是永远不?可能理解或者认同殷莳的认知的。单是“世上?不?该有?皇帝”这一条,要是真说出来,搞不?好他便要大义灭亲了。

而“世上?不?该有?皇帝”是其他一切平等的前置条件。绕开这条讲平等,都是虚的。

绝大部分?的人无法在时?代里超越时?代的。

殷莳若是这样要求沈缇,那就是殷莳脑子有?病了。

穿越女若不?能自我和解,就会疯。

那些一夫一妻儿孙满堂恩爱到老美满结束的小说,殷莳现在觉得可能都是死之前的幻觉。

说不?定沈缇也是她的幻觉,根本没有?什么慈爱姑姑善良弟弟。

说不?定她此时?还是八岁的身体,一穿越过来因为?接受不?了直接就死了。

此时?此刻正躺在怀溪殷家小院的填漆床上?。

肉身正在死。

灵魂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