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抿着嘴正欲开口, 就见康熙递了两本折子到她怀中:“这是你八叔和九叔这次从大岚山那边传回来的奏报,这份是赵申乔今早呈上来和《南山集》有关的奏折, 你先自己?好好看看再和朕开口。”
“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 恃才放荡。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 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 逞一时之私见,为不经之乱道......”①
赵申乔上奏的折子中对戴名世的不满简直是扑面?而来,而且他还不是口说无凭, 而是直接将《南山集》中详写前明的一些段落一句句拆词出来在?折子里面?分析,首先就是南山集一文?中有南明三王的年号,并将南明与蜀汉、南宋相比。
赵申乔的奏折中就将这种?话语定性为戴名世有意确立南明的正统性,意在?反清。
“司马迁的《史记》中也偶有评价之语,不过是史学?家的通病罢了,虽非臣子之所宜言,但是在?罪不至死。”虞燕将两篇折子迅速扫完,思忖片刻后小声说道,“至于九叔说的戴山时此人与郑成功后人有所联系,孙女倒是可以担保绝无此事。”
她深知在?眼前这位八岁登基,权掌天下近五十年的天子面?前,任何?一点假话都会被他知道,所以干脆就实话实说了。
“当时孙女觉得郑商所贩卖的大烟有问题,所以独自撇下阿玛前往珠江花船口岸。”虞燕一边捋着话一边觑着康熙的脸色,“戴山时收到的请柬上明明白白写的是拍卖前明著作,他与孙女从前偶有交流,见孙女因为没有请柬被拦在?登船口才帮着孙女上了船。”
“他若是知道里面?是复明的反贼,哪里会有这个胆子带孙女上去??”
康熙抿了一口茶:“这事倒是不见老四当年报上来。”
“是孙女没敢说。”虞燕干脆利落地把自家阿玛摘了个干净,“阿玛一直以为是我们撞破了大烟的毒害所以才让郑商痛下杀手,哪怕后来知道他是郑氏后人也没有将其联想在?一起,这件事只有孙女和戴山时两个人知道......孙女也不知道九叔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
当时审查郑氏的除了胤禛外还有就是当时的两广总督,如今已?经致仕回乡养老,听说年初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
九阿哥他们若是还想打?听当年的事情肯定要派人重回广州,和那边的官员结交探听,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多得很,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逃不脱一个勾结官员的罪名。
她一边垂泪一边在?给□□两个阿哥上眼药。
虞燕在?赌,赌的就是康熙不可能坐看太子彻彻底底输了脸面?。
自从索额图去?世后太子党本就如同萤火之光飘摇欲坠,而直郡王一党则趁着这个机会拔地而起,如今朝堂上大部分的官员几乎都和直郡王或者八九十几个阿哥有所关联,可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她却始终记得自己?七岁那年被自家这位皇玛法?牵着手从索府走出来的那个晚上,他朝着月亮感慨过“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句话。
君主之道在?于平衡,他又亲自抚育太子数十年,父子之情在去掉索额图这块绊脚石之后已?经比先前和缓许多,这几年弘皙也被他一直带在身边教养
他不会轻易放弃太子。
“《南山集》一文?朕从前也看过,当时也没注意到那么多悖言。”康熙淡声道,“只是如今群臣激愤,此事已?经不是朕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了,索性先交由?刑部让他们先去?审。戴名世又年纪大了,刑部那边朕会让他们刑讯的时候注意点,尽量保着他们的性命。”
“朕知道你与戴家素有往来,先前温宪进宫的时候也与朕提及过里头有个叫鸣琳的姑娘,一直帮你管着徽州商会的事情,还帮着诊温宪的病情,是个有善心的。”
康熙眯起眼睛吩咐了梁九功几句话随后道:“戴家就算后面?能逃死罪,但活罪怕是免不了的,女眷基本上要么是流放要么就是充作奴仆,既如此朕便先将人赏给你做丫头继续帮衬你就是了。”
他自觉说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见虞燕还有些怔神后便立马下了逐客令:“送格格回去?吧,别?再让她淋着了。”
如今的刑部侍郎是虞燕的舅舅李明修。
她被宫女一路送到宫门口的时候还有些懵,似乎没想到康熙的态度是先将这件事情高高举起而至于怎么放,他似乎也还没有想好。
锦书等在?宫门口,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都吓了一跳,自从她四年前被分派到格格手底下做事后何?曾见过她如此这般了无生气的模样?,见状立马高声道:“格格!”
虞燕不知道跑到哪里的神终于回来了一半,她透过雨幕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再回头的时候只是郑重道:“走,咱们先去?戴府。”
如今的九门提督是十二阿哥胤裪的舅舅万琉哈托合齐,也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
他的政治嗅觉自然要比一般官员敏锐的多,自从宫中派人来说留了一个女眷要送到雍郡王府上后他原本悬起的心也落了一半,不管怎么说万岁爷愿意给和硕格格这个脸面?,就算后面?戴名世真?的死了说起来也算得上是护住手底下得用的人。
“大人,除却刚刚宫中来说说要留下的那位戴鸣琳姑娘外,旁的女眷都已?经收押得差不多了,咱们要不先走?还是说先把人送到雍郡王府上去??”官兵从戴府出来后小心问道。
“不用送了。”托合齐眼神好得很,努了努下巴示意他往前面?看,“那不就是雍郡王府的车子。”
朱轮车缓缓停下在?戴府门前的街道上,虞燕从上面?下来的时候恰逢押车缓缓前行,她一眼就看见了和戴老夫人关押在?一起的鸣琅。
她身上鹅黄的裙子衣角因为雨天泥水的缘故被踩得又乱又脏,窝在?戴老夫人的怀中轻轻发抖。
“鸣琅!”虞燕一下车就跑到了关押女眷的车前,负责押送的官兵都知道这位是雍郡王的爱女,所以赶车的速度干脆都慢了下来。
她站在?押车前嗫嚅了两下嘴巴,最后颤声道:“对不起。”
虞燕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先前在?公主府的时候,鸣琅一边踢着脚边的花草一边轻轻地对她说:“你们都喜欢姐姐,姐姐永远比我好,人人都夸她,若是有一日我和姐姐同时掉水里了你救谁?”
当时她还笑鸣琅争宠都争到她头上来了,结果当这一天真?的要做出选择的时候,她面?对颤着身子的鸣琅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她没用,她想保全的人都保不住!
“鸣琅!”虞燕一把拉住少女温软的手死死攥住,“我会救你们的!”
车轮慢慢前滚,少女的声音清冽柔婉。
“额林珠,救不了的话也没关系的。”
“如果我活不了的话,你能对姐姐好一点么?她很聪明的,以后肯定能帮到你;她也很乖的,会好好听你的话。”
“不会的!我一定能想到办法?救你们出来的!”
虞燕的唇上传来血腥的味道,她听着这样?的话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揉捏,闷得她喘不过起来。
少女轻轻地笑了一声那样?稚气的孩子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披着濛濛细雨虞燕踏入戴府的后院,鸣琳的屋子前面?被先前来查抄的官兵踩得乱七八糟,她亲手栽种?的那一块药田更是被翻得一塌糊涂,刚刚长出来的几株苗软塌塌地趴在?地里了无生气。
虞燕站在?屋前第一次不敢推门进去?见鸣琳。
她要怎么对她说呢?说是因为自己?让她处理徽州的事务才为戴家惹来了杀身之祸?如果她先前没有寻鸣琳一起处理店铺的事情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鸣琳会钻研她热爱的医书,定完亲后嫁给一个喜欢自己?的夫婿;鸣琅懒懒散散快快乐乐地度日,日后在?京中找一户悠闲度日的小官,由?虞燕护着也不会让她的日子难过到哪里去?。
她为什么要把她们卷入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来?
虞燕太阳穴涨涨得疼,但还是压下内心的恐惧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