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1 / 1)

“回姒族后……让你吃了太多的苦。”姒洹说,“是我之过,有负文姜大人之托。”

日积月累,心中那股怨愤不平之气已接近爆炸。但因为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又一下子松懈下来,转化为了酸胀难言的痛楚。姜荔眼眶一热,心想,凭什么,你姒洹做错就做错,做错后,又没事人一样道歉就行了吗?他头拧向一边,说:“不需要劳烦您……”却被姒洹压着按到了墙上,手掌合上他的掌心。

“那时……我不应让沅带走你。他已失了理智。让你受了委屈。”

何止是委屈。姜荔别过头,心中像炖着锅又酸又苦的汤,缓缓沸腾,又缓缓冷却。他却想着,无论何时都需要冷静,相信别人的后果是如何,他已经知道了。于是他的心又慢慢冷了下来:“你放心。我不会逃的。那几个小杂……我也见不到,不会伤到他们一根寒毛。”

“我心知你已不愿再相信我……我不能奢求你一次原谅……但我在冰湖所言,皆是真心。”姒洹说,“你可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竭尽所能治好你的身体……让你不再受虚弱之苦、淫蛇之毒……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不会放弃……”姒洹话说得急,都有些混乱。姜荔刚想一笑,却见到一阵白光自姒洹和他相合的掌心处亮起,白光渐渐耀目,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姜荔一惊,说:

“你在干什么?”

姒洹亲了一下姜荔的额头,说:“我想治好你……我想要把自由、力量、权位……都摆在你的面前。洹前生为家族所累,做了许多不得已之事。但我想要补偿你,哪怕耗尽余生……”

“姜荔,你过去是一个战士,现在是,我希望你将来也是。”

姜荔忽然觉得他的手掌被姒洹吸住了,而一股非常汹涌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掌心中奔涌出来,如洪水一般灌入姜荔的身体。姜荔虚弱已久的身体几乎承担不住这般强大沉静的力量。只见姒洹的额上冒出冷汗,似乎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他却微笑着看姜荔。那颗内丹已经在他体内温养十余年了,几乎与他融为一体。而他却要耗去身上一半的力量,将那颗内丹从血肉驳杂的经络剥离出来,再一点一点小心地,将它转送到姜荔的体内,填补那股失去的平衡。

姜荔服血后的狂躁,是因为他耐受不得银龙之血的狂热,如果将姒族人的内丹化入他的身体,或许能够帮他抵御住那股血瘾;而源源不断的生育,摧毁了他体内原本就脆弱的灵脉,用阴性内丹的灵力,去理正那些错乱的经脉。将缺口的江堤修补,堵住远远不断流失的生命……

“姒洹!”姜荔叫道。他看到一颗淡粉色的内丹,正在疯狂地运转着,而上面的封印在渐渐松动,散发最后的光亮。如果在封印散去之前,未能将之化入姜荔的身体,它就会迅速地散逸消亡。姜荔渐渐陷入了一团白光之中,只能看待对面的姒洹,他看见姒洹咳嗽了一声,而后一口鲜红的血迹喷出,落在姜荔和他的衣服上。姜荔叫道:“你……”

“没事。”姒洹擦去唇上的血迹,仍紧紧握着姜荔的手,笑了一下。他用身体一半的力量,包裹着那颗内丹,通过两人交握的手,将内丹连同自己的力量,注入姜荔的身体。“姒洹……”只见那股白光越来越盛,姜荔眼前渐渐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渐渐被那股力量挟裹着,卷入了灵力的洪流之中……

过去,消散了。

旧日的残影,如虚转的日轮,在天地间缓缓向前驰去了。一道一往无前的光线,却横亘在新旧之间,留在过去是死,翻过前去是生。有历经劫难,也有玉汝于成。

姒光和姒旦来到银谷外的黑崖中。

游历归来后已有数月之久,他们本应早来拜祭,只是杂事种种,或者心中顾虑,一直没能提起勇气,前来亲见。

姒旦说:“我只是想,看一下她长什么样。”他跪了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拂去了地上的浮土。薄薄的黑土之后,只见一个冰棺透明的一角,逐渐显露出来。那冰棺,自然是他们母亲的遗蜕。这本应是荒唐大逆的行为,姒光却站在一旁,没有阻止弟弟的叛逆行径,反而任由着他,满足可悲的好奇心。

由于姒滢年少而殇,她的遗体一直未安置到姒族祖先共同的长眠之所,而是暂存于石窟之中。也许是出于畏惧,姒旦一直留着棺盖上的浮土未清去,直到把整个透明的冰棺都挖了出来,他才拍拍手上的土,站了起来。

姒旦想说……他的母亲……真是个没用的人。年纪轻轻,就留下一堆烂摊子,让别人去收拾。若不是祖母以一己之力强撑,姒族早会落入十几年的混乱之中。好在现在……有人比她厉害,比她能生,比她坚强,生下了新的继承人……姒族那种仿佛永远漂泊无依的恐惧也终于终止了。而他为什么,还是想看一看她的样子呢?

冰棺中的人形基本未变,一如十几年前的样子。其实姒光对于母亲的样子也非常模糊了,但他对于她还是有一定的印象。现在,看到那熟悉的衣料,沉寂已久的记忆都仿佛被触动了。他才知道,原来她那么小,那么年轻……他还记得那丁零的铃声,金红色的丝绢……姒旦心结难解,让他见母亲最后一眼,也算是完成心愿吧。

姒旦慢慢拂去了棺面上的浮土。只见精巧的小巴、白皙的皮肤、纤长的睫毛……逐渐显露了出来。姒旦只看了一眼,就感到一股难言的熟悉感,仿佛似曾相识。他再看第二眼时,却发现那面容已经开始模糊,他以为是冰面朦胧,便用袖子去擦,却发现越擦越模糊。后来他知道了,不是冰面不清,而是姒滢的面容,正在缓缓消散……

“不!!”姒旦叫了一声。他拼命地拂去散落的浮土,用衣袖擦着那模糊的冰面,想再看清一些,却根本无法跟上淡化的速度。他连忙着急地去推那沉重的棺盖,却看见,姒滢的整个身体,都在慢慢化成无数细小的金点。那些金色的光点从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分散出来,让一切轮廓都变得虚化,“不!!!”姒旦疯狂地叫着,姒光也上来帮忙推开棺盖,却看见姒滢的面容已经一片模糊,无数乱飞的金点从冰棺中飞出。姒旦的手掌从飞舞的金光中穿过,却发现姒滢的身体已经变做一片虚无,那些流泻的金光如水流,从冰棺中泄漏出去。在那散落的金色乱流中,一只金色的蝴蝶振翅飞起,朝着洞外飞去了,姒光和姒旦追了出来,却只见那蝴蝶在空中一闪而过,便也化作一片光斑,消失不见了。朗朗天空,只见蓝天白云。

“我只看了一眼……”

姒旦跪了下来,他手扶在推开的冰棺上,哭泣出声。那闭着眼的长睫只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就如惊醒的夏梦般,消失不见。他原以为还有很多的时间,有很多的踟蹰,却在刚触及的时刻,就消失了。也许他真的是命中孤苦,才会连一次窥探之机,都不被上天准许。“我就只看了一眼啊……”姒旦落下泪来,而姒光也跪了下来,抱住伤心的弟弟。

冰棺中空空如也,就连那些散落的光点,也都不见了。随着滢的内丹被彻底化入姜荔的身体,她所留下的一切,也都彻底消失了。

作品 斩尾(人外,NP) - 6.21 儿女忽成行 内容

好像初春已经跃上了枝头,他慢慢地醒来,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多久。他睁开眼,窗外的枝条上,一只绒球样的鸟儿正在跳跃,抖落初春的残雪。漫长的冬季过去后,旅归的候鸟,携带着他们在南方栖息地孵化的雏鸟,重归故乡。

姜荔很轻松地起身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但他很清晰地听到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细小声音。刀枪碰撞的锐鸣之声,那是战士在交班;欣悦嘈杂的市井之声,那是小贩在寒暄。他慢慢地走出了房间,庭院里依旧是空无一人的。他朝着那些洞开的门户一扇扇穿过去,脚步下像是生了风。身上沉积已久的苛杂在一夕间脱下。而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忽然一阵清风迎面吹来,拂去了他肩头上一朵落花。

荔的眼睛看见很远的地方,越过那些重峦叠嶂的影子,看见在遥远的山野里,一只野兽正在搏杀猎物,兽齿上沾着新鲜的肉丝,嘴里哈出白气。他的眼睛又看见很近的地方,看见一只爬虫正在钻出冬眠的冻土,却被蹲踞已久的捕食者发现,一口咬住身体,注入毒液。他从未觉得自己这样真正地呼吸着,他的力量虽然还没有回来,但他身体里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消耗之感、窒息之欲,终于消失了。

姜荔走着走着,穿过一个个空旷的庭院,越走越快,到最后已经跑了起来。那熟悉的来自姜族原野的风,仿佛穿过高山和森林,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他跑到最后,气喘吁吁,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忍不住靠在门框边休息起来。

他却来到了一个和他之前经过的荒芜庭院截然不同的热闹小院,还未越过那高大石柱的阻拦,就听到了儿童清脆的打闹声音,还有姒泷的大嗓门:

“老大!别欺负你弟弟!”

“喂喂!老二,刚还没说你呢!别把刀往你哥身上捅!”

姜荔站在门框旁,忽然怔愣。他看到院子里有两个正在追逐的小孩,大一点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散出来的头发依然卷卷的。小一点的剪着乖乖的娃娃头,跟女孩子一样可爱。他们手里拿着木剑,乒乒乓乓,互相打闹着,嫩嫩的脸蛋都红扑扑的。而院子里还放着一个摇篮,里面正躺着个抱着自己蛇尾的娃娃,姒泷用自己的蛇尾勾着摇篮摇晃,又在小娃娃快要爬出来时,啪地一声把他甩回篮子里。而他自己怀里,却抱着另一个软乎乎的孩子,心疼又怜爱地给她喂着奶糊糊。

见到有外人来,那两个小孩子都停住跑动了。大一点的把弟弟挡到身后,弟弟含着自己的手指,好奇地看着姜荔。辛自然是认得姜荔的,他小时候就见过姜荔,已经差不多懂事了。但每一次见到姜荔,都是不怎么美好的回忆,因此也不敢盲目开口说话,只得讷讷地低下头来。而辰自记事来,还没见过姜荔,从哥哥的身后探出头来,好奇问道:

“你是谁?”

辛担忧地拉了拉弟弟的袖子,怕他冒失,但他想起上次喊姜荔“母亲”的经历,也不敢妄自开口,不知道叫他什么好。他偷偷瞄了眼这个看起来强硬冷酷的男人,上次他否认是他们的母亲,但是过后不久,父亲又抱了两个蛋来,说是他们的兄弟姐妹……

但辰却不会轻易被吓到,他仍用自己的方式观察着荔。因为怕姜荔接受不了,做出伤害孩子的事情,他们的孩子出生后,都被抱离了姜荔身边,在外面养大。因为母亲身份和经历的不可言说,也没有人特意向孩子提过他们母亲是谁,在哪。

姜荔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感觉,他的印象还停留在第一个蛋被抱走的时候……但现在,忽然间多了好多个……他脑袋一阵发昏,产生一种非常荒谬的感觉,难道这些活蹦乱跳的崽子都是他生的?而这些孩子的脸上,竟然多多少少,都有着姜族人的影子……那是来自流水之地的新娘带来的血脉……姜荔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只快步走过,不敢去看。

姒泷的怀里却抱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那个孩子刚破壳没多久,手脚粉嫩嫩的,还带着精致的脚钏。她头上有着柔软的毛发,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姜荔,忽然间咯咯笑了一声,没牙的嘴巴流出一道口水。

姜荔看见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好像绿色晶石一般,澄澈透明,不惹凡俗。那是北地绝不会出现的瞳色,却是姜族草原的特有。不知不觉中,姜荔受到吸引,伸出手碰了一下那紧握的小拳头,棉花一般的小手也马上抓住了姜荔的手指。力道很轻,却甩不开。姜荔闻到一股很浓郁的奶香味,从孩子的身上传来。而她又很有力地瞪了瞪自己的小腿,朝母亲咧开一个笑,右边脸颊上出现一个酒窝。

姜荔:“……”

他知道这是谁的种了。

“她叫什么?”姜荔问。他不知不觉地,竟把孩子抱了起来。而他不会抱婴儿,婴儿在他过于僵硬的臂弯里有点不舒服,自己扭了扭身子,而姜荔也生涩地,稍微摇了摇她。

“襄。”泷的心中一片柔软。他摸了一下女儿的小脸蛋,又给她包好小被子,怕被初春的冷风吹着。而那头,着急的老三都在篮子里站起来了,扶着篮筐“啊啊”叫着,却被父亲尾巴一甩,又打回了篮子里。

姒泷看着姜荔,心中忽然也产生了一种非常温馨的感觉。这种热闹琐碎的家庭生活,好像也给了他非常不一样的幸福体验,和眼前的人一起,共同构成美好家庭的基底。他稍稍解下了身上的外套,披了一半在姜荔身上,罩在他和女儿之间,营造出一个小小的温暖世界。

姒洹也出现在了门框旁,他身上披着件外套,脸色还有些苍白。他却微笑着看荔,心好像也和他一样放松下来。

无人理会的老三瘪瘪嘴都快哭了,还好他有个面冷心善的叔叔。姒沅随手把癸放到了自己肩上坐着,才终于避免了婴儿哭闹的惨剧。

辛和辰也想有人抱,他们无人理会,只得由乐于助人的表哥,姒光与姒旦,把他们抱了起来,掩饰自己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