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1)

现如今,那个精灵纯善的女子,也只剩下了一剖尘土,和身躯所化的茸茸细草。

姒旦因为早产,几欲夭折,姒洹耗费了许多的灵力,又花费了比别的蛋更长的时间,才将他孵化。把当初那微弱的一丝希望,生生养到了现在完完整整的少年。

洹还记得那个跌跌撞撞的孩子,抱着自己的腿想要站起来,眼里满是懵懂。他还不会说话,把自己的手指含在口中,就被抱上了雪山。姒洹不记得他当初有没有哭,如果他知道,之后的日子,是那样清冷寂寞,没有人陪伴,也没有人玩耍,他一定会哭的吧……冻顶之上,坚冰万年不化,日光清寒。所见之处,雪脉连绵不尽,群山无所尽头,世界寂静无声,而他又是如此地聪敏早慧,终日面对的,也不过一碗苦药,一沓书卷。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姒洹说,“生来劫难,注定要比旁人经受更多。”

“命?命也是人造成的。”姒泷仰天长笑,“如果不是滢执意要跟那个负心人走,如果我们当初拦住了她,如果我们后来追上了她……她还会死吗?”

“她不会强行把旦提前产下,旦生下来也不会这么弱,不会经受其后的一切……”

“这是她的选择。”姒洹说。

“也是我们的无能。”姒泷说。

一切都如既定之轨迹,天道运转不息,而从不关注蝼蚁之人的喜怒哀乐。苦苦求生,一曰守,一曰破。守也不能成,破也竟未立,或守或破,都是天意之终局,人意之末途。星辰半朽、恒河枯残,生灵既灭,幽魂何存?

姒泷和姒洹都将左手放上了胸口,面对着那片静默的黑土,陷入哀戚之中。

洞外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姒洹和姒泷被惊动,对视一眼,停止了谈话。他们回身查看,却见一个人趴倒在地,似是等待了许久,而最终支撑不住。

姒旦。

姒洹很冷静:“旦,你怎么上来了?”

姒泷不知姒旦听了多久,有点担忧他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就说:“旦,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

姒旦缓缓抬起头来,漂亮的小脸上粘了一大片泥土。他的兄弟光想要扶他,却被他狠狠甩开了手。他突然说:“所以是她抛下了我对吗!?是她不要我的对吗?”红眼里盈满了泪花。

姒泷一惊,说:“旦,你听我说……”

少年已经听了完整的一切,他知道自己要被送出去游历,知道自己早产的真相,知道这些年苦苦挣扎的孱弱,都是因为什么……

“所以是她爱上了一个低贱的混血,想要抛开这里的一切!”姒旦指着那个放在地上的头颅,吼道:“是她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你们跟我说她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婊子……”

“啪!”姒旦的脸上瞬间多了一个红痕,他咬住了自己的唇,倔强的泪水仍盈在眶中。

姒洹说:“你不能这样说你的母亲。”

姒旦扭过了头,看着地面。姒洹说:“既然你已经听到了,回去准备行装吧。我准备送你出去。”

“我自己会走!”姒旦站了起来,跑了出去。

作品 斩尾(半人半蛇,NP) - 4.7 氓 内容

这番场景,和十六年前,也没什么区别。

一个浑身裹在白纱中的女子,轻轻走在街巷上,清泠泠的铃声响起。她全身笼在薄雾一般的轻纱中,轻纱底下,透出金红色的锦衣。一条白纱绕过脸颊,遮住了半张艳丽的小脸,系在了头顶上,而又在脑后,垂落下来一条鲜红无比的丝绢,边上绣着一圈金纹。

她走起路来,叮咚叮咚的铃声不断作响,却原来,在她衣裳的四角处,都系着一只金色的铃铛,将丝衣拉得下坠,又发出风一样愉悦的铃声。在层层叠叠的领口出,隐现出一只白色的玉环,刻满了繁复华丽的盘蛇纹。

“可怜的人儿……快住手吧!为何要这样对他们?”看见奴仆正在驱赶着在屋檐下避风的乞丐,她伸出了手阻止。

奴仆见她衣饰不凡,向她行了个礼,道:“尊贵的女郎啊,并非是下奴有意驱赶他们……只是这些乞儿衰朽不堪、身上又脏又臭,我家主人怕他们带来邪气与疫病,才令我驱离他们。”

“不过是方寸之地,让他们暂留几日又何妨?如此寒冷的天气,贸然将他们驱赶出去,怕是到不了明天,地上又多了几具尸体了。”女子说着,从袖中取出了几块碎玉,放到了奴仆的手中。

奴仆看了几眼那成色颇好的玉块,微微一笑,向女子鞠了鞠躬:“神女心慈。”便关上大门,给乞丐限定了一块地儿,走进去了。

女子走到这些老弱病残面前,他们的确污脏不堪,身上一层黑泥,头发打着结,又老又瘦,想要过来给女子道谢,却恐自身污了贵人,只跪在她脚前,不敢抬头。女子道:“城中有专供鳏寡孤独者停留的居所,有炭火有热汤,你们为何不去那里呢?”

老人向女子磕头道:“感谢神女!只是我等……年老体弱、手脚无力,怕是到不了门口,就被人驱赶出来了。”

女子弯弯的秀眉颦起,又有人插嘴道:“神女救救我们吧……还有不少兄弟,未能挤入城内,仍然徘徊在外,又冷又饿,这个冬天,怕是熬不下去了……”

女子脸上浮起深深的担忧,每到冬季,严寒就要夺去极北之地许多人的性命,而其中,大多数是老人和幼童,没有寻到足够的过冬食物、或者没有找到聚居的避寒之所,他们就要在这冰封世界中静静死去。而这样酷寒的天气,要占去一年之中一半以上的时间……

老人哀叹道:“别说啦……我们都是贱命一条,何必以此等小事,劳烦神女呢……”

每天都有奴隶和贱民在死去,在神明眼中,他们不过地上之蝼蚁,死就死了,如风吹去、如沙散乱……反正明天,又会有许多新的奴隶和贱民出生。

“少姒大人、少姒大人!我找您好久啦……呼呼,终于找到您啦……”一个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看见姒滢,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太姒大人要找您呐,您快去吧!”

听到这声“少姒大人”的呼唤,人们才知道这位蒙面的少女,是如今姒族族长太姒的独女,纷纷跪了下来,口忽万岁。无论是街边的商人,或者路上的行人,都跪倒在地,匍匐着称颂她的名号。而刚才被少姒大人问候过的乞丐,已经激动得泪珠滚滚,趴倒在地,不断磕头。

见着这番跪伏的场景,女子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忧愁,她淡淡地说:“走吧。”

*

“从曾国押来的犯人,可到了?”太姒问。

“回大人,已经关在牢中了。”

“好”忽有一人掀开珠帘,走了进来,太姒见了,脸上绽开一个温柔的笑,道:“正好,便由滢去监刑吧。”

“可是曾国之事?”姒滢问。

“是的。巫者卜辞,三日之后,彗星出于子时,东面之向,金水生发,大破妖魔,利于行刑。”

姒滢脸上却出现郁郁之色。太姒见了,便问:“我儿,为何忧郁?”

“只是觉得,她们罪不致死。”姒滢道。

太姒理解女儿的心思,便道:“她们被人告发,母亲也不得不按族规处理……怪只怪,曾国国主,有命无运,行将差错。”

三月之前,有人密告,姒族属地中的曾国,以庶出之女,混淆视听,扮作纯血之女继承王位。发现之时,曾国国主的小女儿不过七八岁,养得粉雕玉琢,含着手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与此事有关的一干人等,通通下狱,就连风暴中心的小女儿,也锒铛被囚,充作作恶之首,处死效尤。

曾国国主已经老迈,进入人生最后的五十年。神人之寿命可达三百年,在最后五十年才开始衰老。她哭得涕泗交加,扯着行刑之人不让他们把小女儿带走,道:“这是我最后的孩子了!求求你们不要把她带走吧!我的孩子已经死去十几个了,这是我唯一活下来的孩子了!让我把她留下来吧……不做国主,做一个平民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