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不知道姒泷是什么意思,他已经习惯了姒族这几个兄弟奇奇怪怪的性格。姒泷却一点都不认生,亲亲热热地揽上了荔的肩:“难为你了……成日对着他们两座冰山,凉丝丝的没有人气,瞧这小脸给瘦的……”
荔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就想把手里的蛟筋扔掉,姒泷忽然又说了一句:“唉呀,这五采蛟的蛟筋制成的弓弦,天下若说是第二也无人敢称第一了吧……不知哪位神射手如此幸运……”
原本要扔掉的手,忽然又紧紧地攥了起来。荔紧紧握着那束蛟筋,觉得一些几乎被遗忘翻篇的东西又浮现了出来,带着血与灰的记忆,那些痛快、酣畅、濒临生死而觉得极度兴奋的瞬间……那是作为一个战士的荣耀追求胜利而死无上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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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东西暂且还不能给你,需要处置一下。不然,这玩意儿的筋,太腥了,能腥死人……”姒泷做了个捏鼻子的动作。
荔一哂,又扔回给他。姒泷扛着一卷蛟筋就往回走,路上,却遇到了姒洹。姒洹说:“你们去哪了?”
“逛一逛,能去哪?”姒泷说。姒洹看了一眼他拿着的蛟筋,没有说话。
要先用特殊的草叶,洗去蛟筋上残留的血迹和血肉;其后,用独家调配的药汁,将蛟筋浸泡三天三夜,舒缓其生劲,保存其韧性。其后,再次洗净,晾挂,放置于阴凉之处阴干,维护其水性。而后,将蛟筋裁剪至适宜的长度,从中挑拣出最为成熟和强韧的部分,编织成束。在编织过程中,亦要一层一层地刷上树胶,直至最后成形。这般流程制成的弓弦,强韧异常,神勇非凡;用蛟筋所制之弓,可以直射千里,箭无虚发,并极具灵性,千年不坏,同时带有蛟之凶猛与恶性。
荔沉默地看着姒泷忙忙碌碌,他拿不准这姒族人想干什么。是故意骗他,想看他希望之后的失望,还是另有所图?荔并不清楚,因此也没表现出过多兴趣。饼画得再大,没吃到之前,都是空的。
泷意外地很擅长这些……送给光的那把弩机,就是他自己制作的。虽然荔并不关心制作进度,但他也自得其乐,沉浸其中。
只是……有了弓弦,还需制作弓身的干材,这个泷一时没有合适的选择。那日遇见一条恶蛟,不过是偶然运气,而寻找到合适的干材,还需要时间。现时,泷只专心先处理蛟筋。
一日,泷正在屋中,将浸泡在药水中的蛟筋一根根取出,用金剪,一一剪至合适的长度。裁剪完的蛟筋悬挂在一根横梁上,静静待着晾干。姒洹却忽然走了进来,扔给泷一段一臂多长的木材。
“这是什么?”泷刚接住,手碰上了树皮,就感受到了其中一股勃勃的灵气。
“圣树的枝干。”姒洹说。
姒泷眉毛一挑,说:“这可是好东西,嬴族舍得?”嬴族的圣树,任何人都不得攀折、伤害,连嬴族自身,也只是收集圣树偶然折断或者枯死的枝条,但历年下来,除去使用了的,合适的木材也不会很多。
“你已找嬴族要了这么多东西,再多点也一样。”姒洹指了指姒泷桌上的各类工具和药材。
但这可不是多了一点点而已……姒泷摸着那段圣树枝干,厚度、长度都合适,也已有了一定的年头,品相良好,而他仍要取,木心之中,最坚硬的那段……他抬头看了一眼姒洹,心知这可不是小恩小惠,嬴族是卖了一个人情给姒族。
不过终于,弓、弦齐备,只待有缘人了。
作品 斩尾(半人半蛇,NP) - 3.6 花酒 内容
帐子中间熊熊燃烧着一团火焰,顶上,空出了一片天空,漏下光线。自然形成的三层枝条,被修筑成了回环曲折的三级回廊,游人依靠在木栏风灯旁,俯视着楼下的歌舞管弦。围绕着篙火铺开一层厚厚的红色地毯,各色花纹奇异的毛毡、靠垫、软枕散落其上。矮桌间,觥筹交错、酒香风暖,客人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一个美人点起了足尖,在桌面上团团旋舞。
“别说哥哥不疼你……不带你玩……”姒泷压着姜荔的肩,低低笑着。他走到一个座位上,一下子坐了下来,瘫倒在靠垫上,仿佛没了骨头一般。姒泷顺手把姜荔也拉了下来,坐在他身边。他用手支着脑袋,拿起旁边桌子上的一根骨杖,轻敲几下,几乎是同时,一个白嫩的少年缓步行来,跪倒在姒泷脚边,给他们倒酒。
“公子,许久未见,您终于来了……奴对您可是思念得紧……”
“小嘴甜得……”姒泷用骨杖挑了一下少年的下巴,嗤笑:“去,去叫你们的筝姐姐来……还有,叫多点人过来……”
少年压着姒泷的骨杖往下一拨,眼里饱含深意,说:“好……奴这就去……让人来服侍您,和您的朋友……”又看了姜荔一眼。
姒泷笑着骂道:“贱坯子……快滚!”
这是一个倡寮。
姒泷背靠在软垫上,温暖的火焰燃烧着,他嘴角含笑,一副漫不经心的惬意模样。他一边观看着场中乐奴的表演,一边用手轻打着拍子。姜荔被带到这个奇怪的地方,不明白姒泷的想法,但也并非一无无知以前族中,也有此类做皮肉生意的腌臜帐子,只是姜荔不感兴趣,从未去过……姒泷拽着姜荔的肩,一下子把他拉到下来,咬着耳朵说:
“放松点……哥哥是带你来快活的……”
姜荔:“……”
此时,一群挤挤挨挨的少年,嬉笑着涌了过来。和刚才那个少年一样,他们的皮肤都比较细嫩,身上的毛发剃得很干净,还隐隐带着些香气。和外边的男子比较起来,不太相同。少年们年纪都很轻,满脸青涩,正是雌雄未辨的年岁,有的面上还涂了一层薄薄的脂粉。
这白尾是想做什么?姜荔心想。忽然,姒泷连拍了几下掌,那些个少年,就纷纷嬉笑着跪了下来,围绕在姜荔身边。有的去摸他的腿,有的去按他的肩,有的去敲他的上臂,有的给他喂酒,姜荔全身上下,都被一群带着脂粉香气的少年围住了,无数双手,落到他的身上来,抢着服侍他身体的各个部分。
姜荔惊住了,他猛地缩回自己的腿,那个捶腿的少年便扑了个空;身后揉肩的少年却笑着靠了上来,一股温热的气息靠在姜荔背上;手臂忽然被两个少年拉住,一左一右,按摩着酸痛的肌肉。姒泷见状,坏笑一下,猛地推了其中一个少年的背一下,让他一下子趴到了荔的胸膛上,姒泷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好好伺候这位爷!”
“是~”少年们笑着挤了上来。
被这么多人围着,姜荔非常地不自在。他一下子推开了趴在他身上的那个柔弱少年,递到唇边的酒杯也被猛地打落。只听见接连响起的几声“哎哟”声,姜荔身上迸发出几道风刃,一下子把少年们都吹开,趴倒在了地上。
“走开!”
少年们有的脑袋磕上了地板,有的后腰挨上了矮桌,哎哟哎呦地呼着痛,面面相觑,又不敢再靠上前来。乐奴们热闹的乐声也停止了,场面一下子尴尬下来,少年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望向了姒泷。
原来,贵族之中,多有将此种未长成的少年,饲养调教,当作女性亵玩的。只是多是奴隶,而且少年一旦长大,失去了那副雌雄莫辨的体态,也就失去了宠爱。
见姜荔一脸不虞,姒泷挥了挥手,让人退下,只留了个安静的,给他们两人倒酒。“算了,都是些下贱奴隶,不要也罢尝尝这酒,听说是从姜族运来的,你看是不是?”姒泷笑着说。
留下的一个青衣少年,一脸清淡,将酒杯递到姜荔身前,便深深地低下了瘦弱的脖子。姜荔望见杯中那碧色液体,一股熟悉的香味袭来,一愣,竟也未再拒绝,张口喝下了那杯姜酒。
一股辛辣的味道涌入喉头,果然是,记忆中的滋味……
芳香浓烈,醇厚甘美,带有一丝苦味,吞咽入喉,又在唇齿间,留下长久的香气。
苦酒入喉,姜荔心中的记忆被触动,而酒杯迅速又被填满,银色的杯中,闪动着碧绿的液体,如绿玉一般。见姜荔安静下来,姒泷给少年使了个眼色,让他好好伺候好姜荔,便又敲了敲骨杖,让丝竹鼓乐再度响起,只是换了首清静些的曲子。
悠扬的管弦声中,荔的心仿佛也放松了下来……让人迷醉的火光和熏香,让他逐渐回到了久违的姜族草原。草原上那些黄色的小花,是如何被摘取下来,酿制成翠色的醇酒,他再也清楚不过。而现在,这股熟悉的味道,竟然远隔千里,再次回到了他的舌尖。
荔不关心那些歌舞,也不想听那些奏乐,只是觉得,如此放纵而肆意的氛围,似乎也软化了他的神经。青衣少年一杯一杯地替他倒着酒,沉默着,让他也忘记了还有这人的存在,只一杯杯,将那些让人丧乱心志的液体,浇入苦心愁肠之中。一个身穿淡蓝色衣裙的女子,抱着琴盒缓缓步来,听姒泷唤她,似乎是叫做筝娘。筝娘打开琴盒,将瑶筝放在案上,素手拨弦,叮叮咚咚的琴声就响了起来。
而听了一会奏乐,酒兴上头的姒泷竟自己赶走了伴奏的乐奴,抱着琵琶,开始了自弹自唱。
姒泷今日换了一身奢华清贵的丝衣,银色丝线如月光一般。散落在鬓角两边的碎发,用珍珠结成了长长的小辫子,贵气风流。眉间依然是鲜明的红蛇印记,却洗去了尘土,留下了光艳。王孙公子,优游贵乐,生于绮纨锦缎之间,从不知稼穑生计之难,那又是为了什么,值得他如此餐风饮露、栉风沐雨,流离在外?
姒泷嘴角含笑,手指拨了拨琵琶的弦,一段乐音流淌而出。转轴拨弦、运指如飞,琵琶被他抱在怀中,一首悠扬婉约的曲子,如流水般倾泻而出,萦绕耳际,将一切背景、人物都模糊。人们不由得沉浸在乐声之中。姒泷抬起头来,目光沉沉,眼神在姜荔身上落了一下,又落向远处。和着琵琶乐曲,他轻声吟唱道: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欢乐或哀叹,都在一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