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比几年前强健不了多少的温昭,挫败地意识到,自己总是被哥哥病弱的表象所误导,忘了对方足智多谋、手段高妙,原是他拼了命也赶不上的人。
他毫不怀疑,若是遇上类似的绝境,温昭也会效仿张巡,将絮娘推出去或者说,将任何一个弱女子推出去。
不从极亲近、又极美极弱的身边人下手,不足以鼓舞士气,更不能收买人心,哄众人感激涕零地为他卖命。
到了那时,温昭根本没有选择。
所以,察觉到危险之后,他掩饰着对絮娘的好感,没有和温朔争抢,更没有动过给她名分的心思,小心周密地布置着,打算早早将她送出城。
不留软肋,方能刀枪不入,无坚不摧。
温朔艰难地认同了温昭的决定。
“那……我想跟她一起离开。”说这话的时候,他低着头,不敢看哥哥。
“反正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吧。”当逃兵不是什么光彩事,更不用提,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却留温昭独自面对,怎么想都觉得说不过去。
可他是真的不想死,也是真的舍不得絮娘。
有别于方才强硬的态度,温昭放软了声气,示弱道:“阿朔,这几年边防的事都是你在管,鞑子的作战习惯,你也更清楚些。我是读书人,便是临阵抱佛脚,读几本兵书,也琢磨不出什么门道,若是离了你,岂不是独木难支,孤掌难鸣?”
温朔依旧低着头,硬着心肠道:“哥哥也太过谦逊了,谁不知道你博闻强识,深谋远虑,是个走一步算百步的人?我……我本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低贱货色,担不起这么沉重的责任……”
温昭认真地听弟弟说话,见他脑袋越垂越低,声音也跟着变小,沉思许久,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个小巧的匣子。
修长白皙的手指将匣子打开,暗红色的织锦面料上,躺着枚殷红如血的药丸。
“这是我向伯父求来的解药,仅此一颗。”温昭将药丸托在手上,递给弟弟,“既然你决心已定,再劝也没有意义,我这个做哥哥的,祝你们白头偕老,恩爱不疑。他日……若是听闻了什么不好的消息,逢着清明给我烧几张纸钱,倒两杯薄酒,我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温朔颤抖着手,把圆滚滚的药丸送入口中,只觉一股清苦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来,不多时,一直折磨着他的沉闷郁塞之感冰消瓦解。
身体明明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心口却在温昭不祥的话语里隐隐作痛。
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往外走。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站在门槛这一边,仰头往外看,只见碧空如洗,白鹭成行,树上黄黄红红的叶子落了大半,萧瑟中透着一种平静的美。
他终于成为自由身,只要抬腿迈出一步,便可与絮娘远走高飞。
然而,温朔挣扎许久,缓缓滑坐在地。
“你就是吃准了我……狠不下这个心……”他的语气里带着恨意,更多的是迷惘和痛苦,“还说不擅兵法,玩的好一手欲擒故纵……温昭,你就是要拖着我一起去死……”
听着弟弟渐渐逸出的哭声,看着他高大的身躯蜷缩在一处,肩膀颤抖,呼吸急促,温昭想起许多儿时的回忆,眸中浮现无尽的悲凉。
温朔没哭多久,就擦了擦眼睛,扶着门框站了起来。
“大战在即,耽误不得,我先回定州检视边防,筹备应敌策略。”他梗着脖子,不肯回头,声音哑得厉害,“絮娘那边,大人照应着些,安排几个得力的人一路护送,再多给她些盘缠。”
他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胸腔中针扎般的疼痛:“她离开那日,不必使人特意告诉我,想来……她也无意见我。”
她讨厌他还来不及,只怕做梦都盼着离开他,如今可算是如愿以偿。
温昭也达成目的,黄泉路上拉他作陪,减去许多凄凉。
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的感受,从来都无人在意。
0106 第一百零二回 妙手难医眼前疮,雪刃忍剜心头肉
自这日起,絮娘摆脱了温朔的纠缠。
枕边变得空落落的,她还有些不适应,翻来覆去辗转了大半夜,方才入睡。
絮娘接受温昭的安排,将这个决定说与三个孩子们知道。
蒋星淳自是不舍,有心跟随温昭保家卫国,略尽绵薄之力,又怕絮娘难过,只得强忍着低落的心情,闷闷地点了点头。
蒋星渊早有准备,却做出一副惊讶之色,体贴地安慰着絮娘,眼神微微闪烁温昭择定的安身之所与他的盘算不谋而合,待到天下大乱之时,再没有比京兆更安全的所在。
蒋姝年纪还小,头一次面对分离,扑到絮娘怀里大哭了一场,抽着鼻子懵懵懂懂地问娘亲,以后还有没有和几位叔叔再见的机会。
絮娘跟着掉了回眼泪,不愿哄骗她,又不忍道出实情,只得胡乱找了个话题岔了过去。
动身的日子定在三日之后。
温昭拒绝了她的求见,却安排心细如发的伏阡打点相关事宜,又赐下三千两银票,算得上情深义重。
“大人身边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们几个实在走不开,没法子亲自送你们去京兆,弟妹莫要见怪。”伏阡已经知道了温昭的计划,因着早有为他而死的觉悟,又没什么牵挂,并不像温朔一样反应激烈。
见絮娘没精打采,他不清楚她和一对双生子之间的纠葛,以为她在为莫测的前路忧虑,轻声宽慰道:“咱们明晚随大人一同回定州,到了那时,我从大哥代管的边防军中挑出十来名好手,再从院中选一辆宽敞结实又不打眼的马车,多多地备些干粮和伤药,或可保你们一路平安无虞。”
絮娘强打起精神道谢:“你们忙得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还要为我们母子的事分心,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弟妹说的哪里话?”伏阡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阿陵不在,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实不必如此客气。”
他简短交代两句,转身便走,步履匆匆,生怕再耽搁一会儿工夫,便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蒋星淳和蒋星渊渐渐长大,已经有了些顶门立户的样子,或是打点行装,或是与伏阱等人一一告别,全都有模有样,令絮娘感到些许欣慰。
她枯坐在房中,不知发了多久的呆,自箱子里找出一匹红绸,开始动手裁制腰带。
一式八条,因着时间仓促,她来不及做得太精细,只简简单单在布带的边角处缝了“平安”两字,饶是如此,依然熬了大半夜。
第二日一早,絮娘使蒋星淳将伏阱等人的六条腰带送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