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心口一跳,便听他好似字字恳切道:“从未有人教过我如何做。父母早逝,庙中僧侣憎我,每每逼迫我诵经净心,只学了一肚子佛经;后来侥幸被钟夫子看中,又日夜研读之乎者也。”

“因而情窦初开,不知如何才能妥善处理,屡屡惹嫂嫂伤心,说出要离了我的气话,也是我罪有应得。”

半真半假杂糅,崔净空几乎要把自己都说动了。假的是哪处,真的又是哪部分,只怕他自己都混为一谈,纠缠不清。

他只顾得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寡嫂哭花的脸:“我实在笨拙,但好在悟性尚可,求嫂嫂教我。”

崔净空这样眼巴巴望着她冯玉贞神思出走,觉得现在的小叔子宛若在摇尾乞怜。

“你不必……”她侧开脸,无论什么时候,他这副可怜样,冯玉贞都于心不忍。

来日位高权重之人如此在她脚边附小做低,冯玉贞难免感觉折辱了他。她的善心适时出来作祟,好在累累的教训还是及时唤回了理智。

“空哥儿,”她叹一声,转过头看他:“我恐怕教不了你什么。”

青年望着她泛红的眼睑,在心下感叹道,寡嫂的心竟然也能冷得像块石头。

崔净空垂下眼,暗自咬牙,恨她心冷,为了一个已逝之人而抛弃他,面上却挽留道:“春闱近在眼前,嫂嫂这时却要同我分离……难道嫂嫂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崔净空可不在意什么狼狈丑态,只要能让她心甘情愿留下来,无所谓什么大男人的虚面子。

看冯玉贞神色挣扎,青年眼中的柔波又冻成两块坚冰。他漠然地想,倘若寡嫂真这样油盐不进,软的不吃,便只好来硬的了。

一则念珠还未脱下,他迄今都未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诱使她不怀疑地动手来摘,二则寡嫂似乎异于常人,谁知道法玄会不会另有别的藏匿手段对付他?万一冯玉贞还是他唯一的药引呢?

总之,他在心里说来说去,有千般万般理由说服自己,冯玉贞都走不了,也不能走。

“我……”冯玉贞犹豫,先前崔净空也同她商量过,他预计二月中旬启程,算一算,只有二十来天了。

“好罢。”她不想因为自己耽误崔净空的锦绣前程,最终还是妥协了,最后追上苍白的一句:“待你春闱回来,我们再商议。”

这句话一出口,她自己便发觉已经落败了。回府上能有什么变化?是丫鬟,府中事务,还是崔净空本人有变化?

她尚未绕过这个弯来,崔净空便迫不及待向她伸出手,像是认定了她,不容拒绝道:“嫂嫂,那我们回家罢。”

他们的家那个深洞洞的宅邸。

冯玉贞又在木屋磨蹭了半日,插上门栓的那一刻,她不知为何,突然生出兴许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回来的预感。

她还是搭上了小叔子的手,一路上,崔净空都没有松开她,执意十指相扣,好似这样才能把她困在身边。这时候,他才稍稍安下心。

未尽我的应允,谁准你就此抛开我?

崔净空的确有真心悔改。

回到府上,冯玉贞明显察觉到两个丫鬟对她的看管松懈了一些,不再连她去恭房都守在外面。

可她还是心绪不宁,自从上坟回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也蹭蹭往下掉,润泽的鹅蛋脸又瘦成一个尖儿。

她是心里盛不下事的人,展现在脸上,府上都知道她同崔净空关系微妙,说是夫妻,又好似颇为抗拒;不是夫妻,却又睡在一张床上,两人朝夕相处,前两日夜里还叫了一回水。

冯玉贞也摸不清现在如何,崔净空有时撂下书本,看着在床沿绣花的她发愣,忽而黏上来,说些讨她心软的话。

到底交付过真心,她心底又冒出不合时宜的不舍来,每每总是纵容,便这样稀里糊涂地过着。

临近崔净空启程,抛开蒙骗不谈,他也曾助她良多,冯玉贞便想着为他此番远行去往寺庙祈福。此世的崔净空与话本变化过大,她害怕功亏一篑,生出什么差池来,思来想去,还是想为他求个平安符来护佑。

方圆百里内便属灵抚寺香火旺盛,崔净空闻言,他点头答应,却说不放心她的腿,要跟着一起去。

过了一日,两人搭车一并前往灵抚寺。

第65章 真相

冯玉贞下了马车,眼睛顺着山口青苔密布的石阶爬上去,黔山半道云雾缭绕,灵抚寺好似位处渺远天际。

不凑巧,今早忽地下了一场小雨,台阶湿滑,冯玉贞的腿脚日常行走时已然无恙,然而碰上这种艰涩难行的上路仍有些吃力,走过一段,便攀着栏杆歇一歇。

崔净空始终陪在一侧,落后两步,两人在山下时,大抵是山路陡峭,冯玉贞神色露怯,崔净空想不若背她上去,彼时时候尚早,往来人烟稀少,冯玉贞却摇摇头,只说所求心诚,还是自己爬上去。

这样寥寥两语,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崔净空知道她的来意,唇弯了弯,近月堆满阴霾的眉宇骤然放晴,连待会儿上去又要看见那群秃驴的厌烦都舒畅不少。

寡嫂嘴上再硬,只要他装装可怜,两人还是要如此藕断丝连,任谁也扯不断。

行过大半,冯玉贞额上冒出细汗,左腿已生出一点钝涩之感,抬不起脚,偏偏脚下台阶有颗绊脚石,霎时间身形摇晃,心跳一下落空,连喊叫声都无法脱口,身后袭来一只大掌,稳稳撑住她的后背。

崔净空的手没有松开,绕到细瘦的腰间环住,拍了拍她的肩背,安抚道:“吓住了?”

冯玉贞忽而才揪回离体的魂魄,白着脸点了点头,崔净空将那块石头用脚尖踢下石阶:“我们来早了,僧侣今日还未来得及清扫山道。”

女人惊魂未定,光扶着栏杆便腿脚战战。反正只剩最后一截路,崔净空便低下身,两手背后朝她一招,冯玉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乖顺地爬上他的后背。

从前那回不察,崔净空忽而迷恋上背她的感觉,她的身体坠在身后,他抱住女人的腿弯,牢牢握在掌心里。两人都默许了此刻严丝合缝的相贴,女人温湿的呼吸接着他的颈项,宛若一对交颈鸳鸯。

崔净空刻意放缓脚步,只是碍于所剩的路途有限,再磨蹭还是到了。

传闻灵抚寺早在前朝时便矗立在此,冯玉贞也只在话本里窥见过这幢古刹一角,步入庙中,已有比他们还早来的零星五六个香客烧香拜佛。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迎过来,身后还跟着个白脸小沙弥,老和尚向两人双手合十,体恤朝冯玉贞问道:“老衲可有什么能帮得上施主的?”

冯玉贞正有些迷惘,不知该去哪个殿,她赶忙颔首道:“打扰师父,我们此番是前来求平安符的。”

老和尚朝她身旁默默不语的青年一瞥,不动声色地道:“施主随我来。”转身却朝小沙弥递了一个眼色,对方便低头走开了。

冯玉贞并无所察,倒是崔净空瞧见这一幕,很讥讽地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灵抚寺这群和尚对他的手段,仍旧一丝长进都无。

老和尚领她进了偏殿,他问道:“施主是为自己求?”

冯玉贞摇摇头,回道:“为我身边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