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悯没说话。

说是窝囊,说不是又没底气,也根本不想跟他说话,只努力拔那镯子,又拔的满头是汗。

令狐危一眼不错的隔屏望她,耐着性子道:“为什么怕我?不喜欢我?”

屏风后还是一点儿动静没有。

林悯只想,难道是个人就得喜欢你小子?能问的这么理所当然?也是有够无语。

令狐危想是会想的,实际从小到大没一点儿耐性,养的金尊玉贵,也不需要他有什么忍耐的事,两句听她不肯与自己说话,又一拍桌子,吼道:“小爷问你话呢!”

林悯给他拍桌子拍的胆寒,停下手上动作,深呼吸一口,才能找回自己嗓音,没好气道:“你问你自己。”

他这句话含了太多,可令狐危只能想到是堂下推了她那一下,又拔了剑,定是将她吓着了,林悯声音又好听,隔着屏风远远传过来,听在令狐危春心萌动的耳朵里,含嗔带恼的,便不自在道:“小爷方才已同你讲了,若是不肯消气,我随时站在这里,你愿意打耳光也好,将我也推倒也罢,小爷不与你这女流之辈计较。”

其实一句诚心道歉就让人舒服许多的话,他就是不说,反倒讲是自己不与人家计较,自己先犯了错也傲的不成。

林悯够够的了:“用不着,你放我跟孩子走,我不跟你计较,也用不着你不跟我计较。”

令狐危看看她抱着的那小男孩儿,又问:“再问你一遍,嫁过人没有?是不是你生的?”

林悯真的想笑了,他也真的哼笑了两声,比哭还难受。

令狐危倒给她笑的更加心神不稳,纵使听出来人家是给他气笑了,又不自在道:“笑什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我也不嫌弃你,嫁过人生过孩子也不嫌弃。

他已做好十九岁就给人当后爹的准备。

还好,林悯一晚上已经被湖海帮这些人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就是听不懂人话弄皮了,实在气到没了脾气:“不是,路上捡的。”

他跟令狐危说话句子是能短就短,能少说些就少说些,就这都比从竭州那一晚过后强些,这是沈方知那晚之后第一次听他一天之内说了这么多话。

虽是给人逼的气的。

令狐危顿了顿,才道:“好,小爷信你,瞧你那样子……也……也不像生养过的。”

又问:“家在哪儿?父母还健在吗?”

若是叫我爹提亲,先得知道岳丈大人是哪门哪户,又反复思索江湖中姓林的名门,筛来筛去,也没听说过,谁家生了个这样的女儿,江湖上,就这点儿事儿,她这样的美人,不可能蒙尘至此才被人发现。

林悯却给他这么一提,又勾起愁肠来,想道,臭小子,真会说话,嘴里敷衍道:“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父母姓蓝,叫精灵,一家十几口,都叫这名字。”

令狐危一听她就是糊弄自己,要气的再拍桌子,又想,她都怕我了,还是算了,忍住,千万忍住,以后再慢慢的旋问,只好又叹道:“那年方几何?几月几日生人?”

得卜卦问吉合八字。

林悯面无表情,给他逼得竟平和了许多:“今年三十一,生日腊月二十七。”

令狐危实没忍住,又气的一掌将桌子上的茶壶拍的飞了盖子,怒道:“嘴里没一句实话!”

林悯无奈的很,跟方智彼此对视,方智黑湫湫的眼睛转来转去,趴在他耳边说:“悯叔,这个人好奇怪,脾气也大,吓人的很。”

林悯早不摘镯子了,太累了,跟他抬着手掌玩儿,低声无奈道:“别惹他,也别管他,他说什么是什么吧。”

脑子有泡。

脑子有泡的令狐危听见了,连同他说这话时那语气里藏的真正心音也听出来个大概,欲要起身揪她出来好好说道,只站起来,就见屏风里的人抱着孩子直往后躲,又顿住步子,可实在憋闷气愤,怎的只对我这样?今夜见她对魏明都言语寻常,提起仇滦更是赞不绝口,就只对我这样,愈想愈气,欲要回首再拍桌子,举起手掌来,又觉无趣,心灰了,脸也灰了,面色郁躁,甩袖蹬门出去了。

门板给他蹬的咣当吱呀响,将林悯又吓一跳,暗骂:“狗脾气。”

狗脾气的令狐危一口气出不来,出门一看,廊上全是一群垂涎三尺的登徒子,愤而责令弟子们无用,三言两语将一众弟子骂的抬不起头,撒够了气,才把冷霜剑出鞘,斜冷冷往红阑干上狠狠一插,剑鸣如啸,对还不肯去的众人冷笑道:“谁敢再在这里看,老子挖他一双招子!”

他这副作派,面色如同海里夜叉,众人只好纷做鸟兽散,没办法,花是好看,可花茎周围正缠绕着一条见血封喉的五步蛇,嘶嘶吐着信子,冷冷巡视众人,谁人敢爱美不要命,非要去触毒蛇的霉头。

众人散去,弟子们也被他骂走了,深夜间的客栈厢房,雕栏玉砌应犹在的红阑干下,只有红衣金带的令狐危在这里守着心上人安眠。

屋内灯火通明,人影映在窗上,起身好似在脱衣服,令狐危隔着窗也不敢看,侧过头去。

他叫人铺了软被,又换了新的冰盆,摆了新鲜的荷花在瓷坛中,希望荷香能伴她安然入睡。

最好是一觉睡起来,对我好言好语,柔情似水,别再句句都惹小爷生气。

令狐危身不由己,心更不由己,又转过头去,把手摸上窗户,描摹她换好衣服,跟那小孩儿玩耍的倩影,嘴角含春,面上半点儿也不冷了。

等到灯灭了,手才舍得放下。

第十七章

“嗳!能给我解开吗?我再问一遍!”

“解开了你不跑?”

“……”

令狐危冷笑一声,转前去,继续牵着他那游丝软筋绳一端,悠哉悠哉地在前面握剑走着,他还认为自己体贴的很,怕她手疼,用的是刀砍不断,火烧不断,轻如发丝,弹如羊肠的游丝软筋绳绑她,且在脚步上,他也照顾她多时了,她走的太慢了,自己步子只得放缓许多,不似从前那大步流星,麻烦,女人就是麻烦,娇娇弱弱的,绳子勒不得,步子也快不得,怪不得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心中只这样任自想着,嘴角却在人不见处不觉带了一点真正的笑意,镖师们押箱和护卫弟子们在前走着,他为了迁就老大不情愿,走走停停,时不时耍赖或破口大骂的林悯,跟他一直悠悠荡在最后面,心里把这麻烦的小女子骂来骂去,数了人家一百个缺点,譬如说话难听,脾气差,不会讨好他,跟别的男人勾肩搭背,水性杨花等等等等,身体上,鸟鸣风过,马嘶人行,恨不得跟她在黄昏阳光下,这样漫柳过花的走上一辈子,回头又警告人家:“以后这种废话你少说几句!”

林悯让他拿着那比蹦极绳不知细了多少,却跟蹦极绳差不多的细丝绳绑着一双腕子,一双臂膀同手腕被他强拉着走动间甩来弹去,玉镯摇晃,清如白水,愈发衬得他右手腕子雪削玉纤,天然一种风流雅致,林悯见说他不动,便又蹲下了,喊道:“我不走了!走不动了!”

令狐危转头时,她早已换过一身男装,水墨绣袂,白衣鹤色,玉簪素白,发带纷飞,齐齐绾住半头如瀑乌发,露出额前雪肤,碎发被微风徐徐拂动,蹲在那里,表情清冷,真让令狐危觉得不是自己牵着这游丝软筋绳,她就要站起来飞走了,她一路老大不情愿,一刻能闹无数回故事,这绳子要不是她跟自己耍心眼,喊要出恭,人没趁机逃掉,反倒被轻功一展,轻松追上的自己撵的摔了个狠跤,令狐危也没想绑着她,本是要发火的,见她这副样子,只把脸红道:“女人就是麻烦,小爷知道……你……你就是想让我抱你去前面骑马对么?”

在林悯看着他一句话不想说的无语中,又结结巴巴道:“好!好!小爷不与你这女子计较,这……这就抱你去骑马……才走几步,身娇体弱,没用的很,日日要骑马,不要自己走,也不怕将腿坐坏,将来不会用了!”

说着,就又要来抱他,林悯一路给他抱了无数回,对,就那种公主抱,这死孩子人高马大,一身劲儿全用来折腾他了,也没把他沉死,抱他跟抱纸扎人似的,他展眼已积极走来把手伸进自己膝弯,林悯瞥他一眼,不是什么好眼神,只又沟通无力地冷道:“我不骑马,我想上厕……解手,出恭,听得懂吗?”

前头众人这时才敢回头看他们,一听敏姑娘要出恭,江湖第一大帮湖海帮,帮规森严,整齐划一:“姑娘出恭!众人回避!姑娘出恭!众人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