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最后,也说不出来了,也说不清楚,谁敢信呢,他都不敢信,如果是真的,那真是一个他想也想不明白,说也说不出来的恶毒诡计,可以把所有美好温暖变成腐烂的蛆,散发出让人心惊的恶臭和寒凉。
布致道心却是骤然一紧,甚至听到前半段的时候,甩马鞭的手都停下了,怎么听怎么像骂他呢,但是极快又冷静下来,想到,依他的性子,若是看出来自己是装失忆骗他,早发作了,他根本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也不会旁敲侧击,隐忍不发,因为自己心里有鬼,所以不敢太搭话,脸上一副吊儿浪当:“啊,那这种人可真坏,做什么骗人家,像我这样行的端坐的正,一生坦坦荡荡,从不骗人的人真是无法理解。”
“……”林悯本是无人倾吐,在心里折磨的他六神无主,只想找个人说一下,瞧他这样子,气道:“跟你说也是白说!算了……”
“别啊,你跟我说!”布致道急道,又正经道:“当然会有这种人……”他心里说,你不知道你这样子,多少人想骗你,接着道:“人心险恶你也见识过了,你老是跟人家说你不曾害人,难道你跟别人表明了你不害人,人家便不会害你么?以己度人,人心却如海,深不可测,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怎能怪无辜的人?一个人脑子里有多少阴谋诡计咱们谁知道?但我并不觉得给人家骗的人蠢,他只是心好,只有好人才容易给人骗,难道你要说普天下不忍见路有冻死骨、心怀慈悲的人都是蠢猪吗?出了这种事,只能骂那个害人骗人的阴险狡诈,怎么能过分苛责好人?以后谁不长个七窍玲珑心,都不敢做好事了,世上哪来的那么多聪明人?而且……聪明绝顶,反易凉薄,因为给出信任,手递给别人那一刻,便是损伤自身利益,在自己原本的命数里加上别人的命数,是聪明人,谁肯干?人人聪明,谁去不顾艰险危难,挽危救亡,锄强扶弱?又哪里来的大义大侠?”
“比起聪明人,我倒更喜欢没那么聪明,但心地善良的人。”他看着林悯笑,又说:“还有,既然要骗,登峰造极的骗术,是骗对方一辈子,给别人起了疑心,他也不怎么聪明。”
林悯听了他一番话,心里倒畅快些,不知怎想的,默了半晌,最终跟着也喃喃一句:“是啊,既然骗了,怎么不骗一辈子……”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正晌午时分,便又将马车赶回镇上客店。
傻子正给布致道反锁在客房里,跟一群黑松观的黑衣道人呆在一起,他又出不去,那群道人给布致道打的眼冒金星,手断腿断,你晕我倒,一根绳子绑在一起,像草绳穿群鱼,你挤我我压你,布条堵嘴,傻子穴道解了之后一觉醒来见不着娘,给一个人锁在房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愁没地方出气……
他俩回来,推开门,傻子手里正拿着带血的剪刀,咣当扔了,哀哀叫了句“娘”,一下便扑到林悯怀里抱住不放。
布致道本欲依样画葫芦,给他们喂点雪丸,威胁一下,劝他们向善赎罪。
一进来,扑面一股血腥气。
这些人,有的给剪了耳朵,有的给绞了鼻子,有的眼珠子给戳的血烂,所有人都对着林悯和布致道张着嘴“哇哇、呃呃”地求救,眼泪和着鲜血流到下巴,流也流不尽,都没了舌头。
林悯给傻子紧紧勒着,一瞬间甚至想吐,傻子还在说:“娘……娘丢下我了……”
有点想哭的意思。
语气很是伤心。
林悯本见他这样残忍,十分生气,给他这么一说,心就骤然软了,本来那日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他,早是越想越愧疚,又愧又悔,现在只好想,他也不懂事,他是个傻子,他只是不见自己急了,他哥没有好好教他,所以才这样,百般的在心里替他辩解,又想,这些人本就是恶人,不知多少无辜人丧生在他们刀下,算了算了,往后只好更加看着傻子,教傻子,不教他伤害好人便罢了,因此只是拍了拍他,安抚几句后叫他起来,说道:“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了,若是再让我看见你这样,我真的不要你了。”他知道这句话对傻子管用:“……要听我的话知道吗?我没有让你做过的事,你不要做。”
果然,傻子立刻叫道:“不……不做!娘……不要丟…我。”
林悯便去桌上包袱里给他拿出那一袋在云州买的,还没给他吃完的糖,又给他嘴里塞了一颗,抻长手臂摸他头发:“乖了。”
傻子其实隐约记得自己不爱吃糖,但是娘给的每一颗,他一路都拿嘴老实接了,吃的有滋有味,渐渐爱上了这种味道,笑的痴呆憨傻,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好甜好甜了。
便是布致道,看见他俩这样子,虽说不像话,也不免在心里叹一句:慈母多败儿。
傻子不吃独食,也从袋中拿出来一颗两指夹着喂向林悯,脸鼓起一边说:“娘吃……娘……也吃……”
就像看不见布致道似的。
林悯见他脸上还有自己打的掌印,从不跟自己记仇,他再怎么对他坏,他都当他是娘,见了他就幸福,开心的笑,自己吃糖,也给娘吃,心里更软,拿嘴接了,含着口水模糊,微笑道:“嗯,我也吃,你乖。”
傻子又往娘怀里钻,弓着腰,大鸟依人,把“娘”这个字当念经一样念个不停,撒娇撒痴。
他俩个黏糊糊吃糖叫娘,剩下的残局,自然是布致道叹口气,自行料理。
第七十五章
遗忘是世上最好的治伤灵药。
林悯想要好好生活的时候,就会主动加快这个进程。
凡事向前看,过去的不再回忆。
布致道打发了那群给傻子摧残的差不多的黑松观弟子,虽说他们已经不能“说”了,还是稳妥起见,给各人敷了金疮药止血,连吓带骗一顿,让他们以为自己也吃了布致道的毒药,不可透露三人行踪,并发誓向善赎去过往罪孽,命他们怎么偷鸡摸狗地鬼祟来,怎么走,不许惹眼。
跟林悯一商量,纷纷决定还是吃了饭早走为好,只怕夜长梦多。
他同林悯与傻子吃了客店的饭,便也没打招呼,独自拿了锤钉木板等物独自去后院跳上马车钉补。
林悯吃饭因为要顾着说教照顾傻子,傻子缠他缠的紧,所以慢,收拾了包袱干粮等物,不见他回来,便推开窗子往后院望,见杏树下拴着的马车上,此人长腿搭在地上,斜着身子坐在车后钉板,便胡乱骗住傻子,自己从包袱里掏了药油,提着一壶热茶并一个粗砂碗出去了。
布致道动作快,那么大的破洞,半顿饭功夫已经补得的差不多了,抽空还给内壁铺满了厚厚的油毡。
太阳正好,午间阳光融了枝上雪,化了的雪水滴滴答答的往车顶上打。
几人已经改换易容。
林悯护着头和碗,快速在雪水泥地里跑过来,踩泥带雪的往车上一跳,气喘吁吁地跟布致道这独眼龙一起坐在马车后头,布致道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按着木板,正在将最后一块板补好,马车后檐给两人挡着头顶的雪水,他干的是力气活儿,只穿着一身褐色单衣,两个袖子挽起到肘弯,筋如树脉,肌肉紧实的小臂上有些烘热的汗,扭头看林悯,粗眉毛一挑:“你怎么来了?”
林悯能听出来他尽力压着气息,使得说话平稳,左臂偶尔会没来由的拧动一下,茶壶在车板上一磕,倒了碗热茶给他,没好气道:“不是有钱了,还补它干什么?”
“就等不到我来,非要逞能。”
布致道正口渴,头也没回,加紧把最后一块钉好,调笑道:“这不一样嘛,细水长流,我想跟你过一辈子,钱得省着花。”
“……”他就喜欢说这种让人心里咯噔一下,有点腻歪又说不口的话,林悯嘴唇动了几下,想到,其实我对我爸我妈也很会甜言蜜语,他失了忆,人却这样乖,其实他一直很乖,林悯只要认为一个人好,入了他的眼,这个人只会越来越入眼,笑骂:“滚吧你,抠门就说抠门。”
还是把茶碗往他面前凑:“喝水。”
布致道在前面叹了口气,拿拳头打了打,确保牢靠,才转身接过来,自己喝了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见他身边只有一个壶,便道:“你的呢?”又笑说:“没事儿,我都钉完了,这不费手,没多大事儿。”嬉皮笑脸的:“你关心我啊?”
林悯笑了,他是个不能长久维持严肃的人,出席不了什么正经场合:“是啊是啊,我关心你。”
手撑在车板上,两腿在底下晃了晃,歪头笑看他这张丑脸:“爸爸最疼你了,叫爸爸。”
布致道知道不是好话,跟着笑了,没答应,一碗热茶喝空了,林悯把碗接过来,问他还喝吗,他摇摇头,只问林悯渴不渴,林悯说不用,本就是给他拿的,又问他伤怎样,真不需要给他请个大夫看看再走,或者开点药路上煎着,布致道只说没什么,他自己心里有数,每日静坐运功,不多时便可恢复了,林悯又不放心他胳膊,布致道拗不过他,没法儿再糊弄的样子,便把袖子挽到腋下给他看,叫他上手自己捏,林悯没敢捏,见他大臂上五个粗大指印青紫,连连唉声叹气,怀里掏出药油给他擦。
他的手一挨着自己胳膊,布致道便忙暗暗地把左臂肌肉鼓起,面上如常。
硬邦邦一块,怎么给他把淤青凝血揉开,净添乱,林悯“啪”地往他大臂上打了一下,烦道:“放松!”
以为他是嫌自己手重,骂道:“疼不死你!放松!跟小孩儿打肌肉针一样,你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