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会有人用“漂亮”和“美丽”的字眼,来形容我吗?
孔宴秋的心头发颤,他分不清这是什么情绪,是害怕,忐忑,怀疑,还是逃避?抑或是深重的渴望,埋藏在一个年轻又苍老的灵魂深处。
底下的凶禽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概吓得不敢吱声,生怕这个煞星是魔怔了,搞不好下一秒就要拿火烧死他们。此时一听见孔宴秋的命令,赶忙像得了免死金牌一样,先慌里慌张地应了一声,接着便不管不顾地挤出宫殿,迫不及待地飞上天空。
成百上千只大妖呼啦啦地散出去,一下就不见了踪影。孔宴秋还坐在原处,呆愣地出神。
与此同时,大荒落雪浩荡,被孔宴秋惦记的那个“神秘人”,正恹恹地瘫在床上。
巫曦两个眼睛哭得跟核桃一样,肿得只剩条缝儿。他抽噎着裹起毯子,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球,不肯吃东西,更不愿意出门。
他的同伴被讹兽抓走之后,巫曦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他带回来。只是荒原广袤,讹兽的速度又快,他又要如何寻找呢?
少年被带走那天,他追出去十余里,就再也看不到讹兽跳跃的印记了。顶着风雪回去之后,巫曦咬着牙,攒着劲,给自己做了一袋干粮。
天刚蒙蒙亮,他便背好干粮包,腰间挂着自己的匕首,再次动身。这一次,巫曦勉强推进了三十余里路,天黑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埋在雪地里,听着头顶和周遭不知名妖兽的怪异叫声,等待着熬过一晚,接着再刨开雪坑,继续搜寻。
旷野茫茫,他形单影只的身影,就像一只和父母走散的幼崽,孤独地在苍白辽阔的大地上缓慢挪动。
他找了一次,又找了一次,再找了一次。最远的时候,他走出六十多里,就很难感应到守生的阵法了,巫曦必须回去,再不掉头,恐怕他会彻底迷失在大荒的雪原里。
他不得不意识到一个事实:他把他的朋友弄丢了,并且再也没办法找回来。
巫曦手足无措地站在空旷的小屋里,全身脏乎乎、灰扑扑。他盯着那张同样空旷的木床,全身发抖,嘴唇也在发抖。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
巫曦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很多时候,他乐观得让那些讨厌他的人都感到一种恼火这个小杂种怎么老是喜滋滋的,受了长留王的斥骂,受了其他宫人的轻视和白眼也不畏缩,不怯懦?他为什么一直在笑?到底有什么好笑,有什么可乐的?!
巫曦不去深究这样恶意的问题,他的生活里总会有十分美好的东西,譬如阿嬷在他被父亲冷待之后送来的热腾腾的宵夜,她温暖厚实的手掌会在深夜抚他入眠;譬如司膳和司珍的宫人们偷偷送给他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譬如昨天天气很好,适合放风筝,而今天下了大雨,就适合去池边选一枚大大的荷叶,顶在头上当伞,让雨珠在上面起伏地蹦蹦跳跳……
所以哪怕他受人暗算,落魄到这样可怕的境地,流浪在数万里不见人烟,随处可见食人妖兽的大荒腹地,巫曦也没有怨天尤人,哭天抢地。
他努力地生存,努力地吃饭,他相信,只要能坚持下来,逐渐熟悉这片雪原,自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可是那一刻,他被痛苦,绝望,悲伤和愤怒的情绪彻底打倒了。
讹兽极有可能已经吃掉了那只小孔雀……他带着重伤,还在发烧,无力反抗挣扎的朋友。巫曦却不能阻止,他太弱小,在这偌大的荒原,他就像蝼蚁一样无力。
我真是个傻瓜啊,我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巫曦号啕痛哭,哭得喘不过气,一直咳嗽。他不愿吃饭,不愿下床,在过于年轻,过于稚嫩的生命里,他第一次直面生离死别的沉重悲剧,以至于它一下就压垮了他。
暴雪连绵地倾泻,很快,就将小木屋顶起的雪丘彻底覆盖,大地一片光洁,分不清何处是归乡。
不仅如此,大雪同时完美地掩藏起了巫曦的全部踪迹,任由飞禽如何在高空不懈地盘旋,也无法找到孔宴秋之前砸落下来的位置。
瞅见业摩宫的爪牙,当日围观的妖族同样作鸟兽散了。它们自然以为,这都是孔宴秋派出报复的前锋,作为曾经试图吃掉黑孔雀的一员,它们躲藏隐蔽还来不及,肯定不会冒然暴露自己那天就在现场的事实。
业摩宫的大妖一无所获,只得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回到老巢,指望他们最近突然变疯了的主上能多点怜悯,不要一把火烧死办事不力的属下才好。
【??作者有话说】
孔宴秋:*开朗,活泼,发现自己终于恢复嗅觉,以后可以在身上挂一千八百个香囊,高兴地到处翩翩飞* 很好!我的生活从未如此完美!
还是孔宴秋:*想起自己还没有找到那个拯救自己的神秘人,立刻阴沉,开始放火烧人,就像古往今来的所有魔头那样戏剧性* 滚开!我不需要你们在这里围观我的生活,我命令你们去找人!滚开!
与此同时,巫曦:*泪流满面,用眼泪淹没床铺,用眼泪把自己泡得漂起来* 我再也不会交到比这更好的朋友了,再也不会了!*继续哭泣,用眼泪淹没其他妖兽*
39 ? 净琉璃之国(七)
巫曦从木床上坐起来, 萎靡不振地吃着冷掉的汤羹。
他颓丧了几个星期,孔雀少年的事,就像引发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 将他遭难以来强撑的勇气, 自我勉励的决心,还有他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全盘打崩。
明明身体还好好的,可是巫曦就是觉得自己生病了,这种病连药师国的血裔都无法抵御,他成日里有气无力, 提不起精神做事,干活。
原本他还有许多雄心壮志的计划,比如他想尝试鞣制兽皮, 好让硬梆梆的木床睡起来更柔软一点, 他还想自己琢磨着做一辆木板车,想找到更多的种子和药材……
他想做这个, 想做那个,这会儿都统统弃置不顾。巫曦吃掉盘子里的冷汤, 心不在焉地盘算着自己的存粮。
然后他叹口气,疲惫地发现, 自己在小冰窖的存货即将告罄, 再不爬出去找吃的,他就只剩下饿死在这间凄凉小木屋里的命了。
巫曦只得逼迫自己穿好衣服, 穿上鞋子,他弯腰的时候,感觉身体里每一块骨头都在发颤。
推开门, 他向上张望, 这些天没有活动, 攒下的积雪怕是有六七米厚,压得地道都摇摇欲坠。
好冷啊。
巫曦打了个寒噤,用毯子裹住脸,放出灵火来烧通地道,自己也拿铲子挖路,终于清出一个小小的洞。钻上去之后,他先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外面的光线,再蹒跚地站起来。
他在空气中嗅来嗅去,最后闻到了三里外的一群五角羊。
经过此番劫难,巫曦倒是大大磨练了自己的脚力,这点距离对他来说再也算不得什么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预估一下时间,开始出发。
临到傍晚,巫曦风尘仆仆,拖着四条羊羔的腿,一扇肋排,赶回了他的屋子。
多余的肉他带不走,干脆留在那里,他只拿走自己体能范围内的份额。
深夜,巫曦喝着羊肉汤,热汤下肚,他也恢复了一点精气神。
生活还是要继续,他想,不管怎么说,我总不能放弃自己的路,等到有空了,就试着雕个木头的小孔雀,权当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了……
越想越心酸,巫曦的眼睛红红的,他赶紧吸吸鼻子,收拾完厨具,用雪水擦手洗脸,冰冰地敷一敷眼睛。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心情逐渐平复。巫曦重新拾起木工活,努力像要雕出一个孔雀的样子。报废了许多原料之后,他最终完成了一个十分粗糙的作品圆滚滚的,完全分不出华丽的尾巴在哪里,比起孔雀,更像是一只脖子很长的胖鸡。
不过,巫曦倒是很满意,他端详着手里的木雕,它可是自己第一个完整雕完的成品!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