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的契约确实不许七环插手进牠的领域,然而牠的人类究竟能否算作领域里的一份子,还是一个契约里模糊不清的漏洞,牠实在不该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将蜘蛛巢防御得水泄不通,就可以阻挡原罪的作乱。
“……你们想要什么?”牠咬紧牙关,问。
声音含着笑意,喜悦地说:“很好,现在我们才算说到点子上了!”
·
色欲恐惧地临阵脱逃,被其他原罪伸手抢走,牠留下的屏障,却仍然遮蔽在盛玉年的灵魂里。
他不悦地低下头,盯着胸前的小小蜘蛛。
“碍事的小玩意儿,真想把给你弹出去。”唇边噙着嫌弃的微笑,他如此想道。
他在无边的迷雾中行走,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无从分辨灵魂之海里的方位,但就在漫长而短暂的思考时间里,盛玉年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
其实地狱里的恶魔没有“爱”的概念,或者说没有和人类一样的“爱”的概念。在这里,最接近“爱”的词语就是“自愿”。
我自愿接受你的支配,我自愿承受你的折磨,你的吞噬,我自愿服从你的意志,跟随你的指引。
所以,地狱契约里的所谓“自愿”,其实就是……
他的思绪中断了。
在盛玉年眼前,忽然淌出了一条鲜血滴流的道路。
94 ?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四)
那些暗红色的血液浓郁耀目, 融汇成一条不知来路,不知归处的河流,朝玉像波涌蔓延, 绕着他的脚背打转。
一道细细的血线从河水中飘荡起来, 像一根红绳,像一根艳丽的蛛丝,缠绕着玉像的左手手指。他低下头,发现它已经在自己的肌肤上环成了一枚戒指。
玉像走近了血河,在它面前俯身蹲下, 他的衣摆是最柔软的玉石,清脆地迤逦在岸边。河面犹如镜面,温润地发着光, 映出一张美如满月的面容。
玉像伸出手, 掬起一捧血水。
在他的掌心里,鲜血缱绻地咕哝, 泛起一些荡漾的涟漪。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诉说着一句眷恋的剖白。
我爱你, 我爱你,我好爱你, 好喜欢你, 你爱我吗?没关系,我会爱你, 你是不是也很喜欢我?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你为什么不看着我?你看着我, 我还让你满意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你, 我崇拜你, 找不到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玉像蹙起眉心,望向血河的源头,他直起身,朝那里走去。
路途遥远,犹如远渡异国的都城。他们脚下的道路时而空茫,时而崎岖,时而狭窄得像是行走在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时而陡峭得像是攀登在尖似刀锋的险峰,但血河始终不曾断绝,它缠绵地环绕着玉像,带着炽热的温暖。
“牠快要消散了……”暴食期待地连连哆嗦,涎水从遍体的裂口中涌出。
“牠快要消散了!”贪婪喜悦地尖声叫道。
七束垂涎的目光紧盯着塑命者,为了向迷失的罪人指引方向,用弥天的鲜血照亮灵魂之海,没有多做迟疑,魔蛛便化身出山岳般恢宏可怖的原形。
牠已经挖出了自己的两颗心脏,将它们攥出了涌流的血河。现在,牠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自己余下的四颗眼睛。
大恶魔都是概念性的产物,无法被外力屠戮。对牠们来说,最接近死亡的概念就是消散。
极其稀少的情况下,牠们会放弃自身的力量,衰弱如尘烟,重新回归地狱的怀抱,在混沌的熔炉中得以重铸。可惜,还有更不幸运的情况:消散之前,这只倒霉蛋就会被另外得到消息的大恶魔闯入领域,撕裂着吞吃入腹。
昔日受困于地狱的契约,原罪已经容忍了塑命者太漫长的时间,终于,借由罪人的手,牠们总算能够除去自己的执念。七环的领主非常清楚,等到塑命者消散的瞬间,牠的暗渊也将成为无主之地,地狱的契约自此失效,牠们必然要迫不及待地冲进那血腥的婚礼现场,争抢吞噬塑命者的遗骸七环之间的内战,很快一触即发。
可那又如何呢?如愿之日,就在今朝!
七环的领域,无数恶魔齐声颂唱,牠们歌颂着主君的伟大胜利,赞美着牠们的卑劣诡计,恶毒心肠。
“如果罪人真的醒来了呢?”懒惰尚存忧虑,“既然他能在自己的灵魂中击伤色欲,这足可以证明他的本事。”
“他不可能醒来!”色欲捂住伤口,怨毒地回答,“只要万物的欲望不衰竭,我的帷幕就永远不会揭开!”
灵魂的海洋里,盛玉年看到了光。
他手指上的指环灼热得发烫,勾勒出一枚血钻的形状,仿佛在催促着什么。盛玉年看了看它,再看看前方的光亮,他没有思考太久,便朝着光明的方向走去。
如瀑的血海中,人类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浴血,仿佛仍然置身梦中。
“……穆赫特?”他喃喃道。
七环的颂唱一瞬无声,坟地般的寂静降临在原罪恶魔身边,牠们难以置信,并且无比失态地向后仰倒。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牠们开出的条件本来就是假的!用鲜血“指引迷失的灵魂”是假的,用“你的心血找出一条回家的路”也是假的!谎言构筑了不可逾越的高墙,牠们笃定瞎眼的蜘蛛无法翻越这堵高墙,因此才能放心地等候最后一只塑命者的末路,等待将牠全部的遗产据为己有!
此刻,那个绝不可能醒来的人类睁开了眼睛,并一跃成为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盛玉年困惑地坐起来,他发现自己正乘着蛛丝编织的小船,飘荡在血海之上,不远处是一座巨大的,山的影子。
同一时间,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盛玉年的双眼渐渐睁大。
……那不是山,那是蜘蛛的身躯,流血,残破。牠的蛛腹与胸口绽放着血肉的花,里面没有心脏;牠睁着四个空洞的眼窝,里面没有眼珠。
盛玉年扑下小船,他奋力游过滚烫的血海,游向蜘蛛的躯体。
在他周围,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诉说着一句欢喜的剖白。
海波推着他,把他送到蜘蛛身边。盛玉年扯开了湿淋淋的,碍事的礼袍,赤|裸双臂,用尽全力,将蜘蛛的上半身拖在怀里。
“你醒了……”穆赫特轻声说,“我知道你能醒,你不会一直沉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