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师家。
此次递帖来的不是师钦川,而是那个从未在他们之中正式露面的师雪章。
这位在上京以纨绔闻名的师家大公子甚少出席正式宴会。就算出席,也总是随意坐在哪个角落,似乎有些怕生,不愿见太多人。
除却知晓当年那场压下去的闹剧,在座的世家子大多无缘得见此人。偶然见过的倒是异人同心,全都闭口不言,有人问起来便嘻嘻哈哈打太极。
甚至连名字都排不上师家的钦字辈。偏偏师钦川不递帖了,改换成师雪章。
许多人都有些把不准师家的意思。
另一个便是隐隐坠在师家之后的程家。
本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应是程鸿信,可惜教养程鸿信多年,最近程家收到无名消息,才发现家中作为继承者养大的人竟是狸猫。
世家重血脉大过天。程家兜兜转转,还是在平头百姓中找到了真正的程家嫡血,一脚踢开养育多年的冒牌货,半点情面也未曾留过。
当事人已经改名换姓抬进程家族谱,取作鸿字辈,名为程鸿光。
这月换了市井出身的程鸿光坐在席中,无数人的目光扫过,他似乎并未发觉沉浸在自我的冥思中。
他坐得不正,甚至懒散。这般重要的场合也不拉拢关系,人却是歪扭地趴在桌上,令人发笑地拿出纸笔,描摹着窗外池水中立着蜻蜓的小荷,没有半点世家子该有的端正庄重。
程家无疑是坚定的太子党,这一撤换,太子面前能用得上的人便突然废掉一个。
“如今秦王风头正盛,太子殿下本就……偏偏程鸿信是个假货,程家换了个只会画图的小子回来,又难了……”有人窃窃私语着,不知是有意无意并未避讳当事人,语气有几分怨怼。
是同为太子党的‘同寮’。
程鸿光低头不语,而是一心一意绘制着风景,不为所动。
过去这些年他就是以此为生,闹市区没有这样好的环境,他习惯得很。
不,应该说他本是绘制春图为生的。
故而程家找来的时候,还未等程鸿光卖画回来,便毁掉了他大部分的画作,通通丢进火中烧了干净,只有他怀里的那副仍旧留着。
程鸿光迫不得已,转画起了以往不好卖的风景图,落笔时,想的却还是他最得意的那副春图。
他画莲荷的瓣,会想到那人气得粉白的脸。他画瓣尖的稚嫩,会想到那人束发的布带的青。他画花的蕊芯,会想到那个人横飞的眼尾抹开的红。
会有无数人想要得到它,程鸿光最为穷困的时候几经犹豫,依然不曾售卖掉它。
集会的话题周转数次,无趣的程鸿光‘失宠’了。
场中空了几个位置,其中一个属于师家,自然而然便有人疑惑。
“师家那个来迟了,不会是……”说话的人话音未落,声气渐消。
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叫他忘了呼吸。
整个席会如果说方才还是乱中有序,热闹而不杂乱,现在就是寂静。
极端的静也是极端的闹。
静得沉在画纸上的程鸿光也忍不住抬头,向着所有人目光所及之处望去。
他一瞬不瞬地瞧着,忽地,一滴墨点跌在画上,毁掉了蜻蜓坠立荷间的闲适图景。
一袭青衫的公子轻悄跨过门槛,不知为何为什么,对于世家子来说寻常的衣摆也似一团青绿的莲叶漫卷开来,风吹叶旋,拨开其中奇异的金。
那张脸叫人一时间找不到任何言语形容,像是什么忽然从朦胧烟雾中支出的花,从门外无声探头,安静却热烈地宣示自己的存在,无意震得人心碎裂。
他柔声问端着茶盘的小侍,下巴收得矜持,似乎以为这场集会本就是如此沉静。
呆滞的小侍脸都红了,恨不得多生出一双手,两只用来端茶盘,两只用来手足无措。小侍结巴着回答了他的问题,得到他有礼一笑。
没由来的,有人心中生出妒恨。
青衫人拢着衣裾,只垂着眼皮从一旁过人的小道走过。无数人的神光注视着那抹格外秾丽的青,他却是习以为常一般,显得理所当然。而后目不斜视找到了师钦川往日的位置,再端庄地坐下。
他就是师雪章。
程鸿光怎么会不记得,他无时无刻不在想。
师雪章的意态滋生出无尽的风流恣情,人却有些静,但挡不住有无数人想要找他说会话。
这跟程鸿光记忆里的有所差别,那个时候师雪章还不姓师,只叫做雪章。
他最后一次见雪章的时候,实在没有钱了,闹得很难看。
当时程鸿光年纪小,呆的地方简陋贫破,长得稍微出色的人也不该住在那儿。他自然没见过什么数得出名的美人,画不出让人一见就非买不可的春图。
但林芸娘的孩子漂亮得要命。
程鸿光快要饿死了,他照着印象画了雪章的脸。往日无人问津的摊位一下来了好几个人,差点为了这张只有六分像本人的图打起来。
不知怎么地,还没等这群人分出结果,雪章便顶着气得发红的脸过来问责。
他长得早,十三四岁就已经纤长高挑,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俏生生一个挤进来,手掌拍在程鸿光的桌子上,嘴唇抖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还未说话,所有人都知道雪章就是画上人的本尊,争抢着一张破纸的人忽然便没了兴致。
“不准卖!”雪章呵斥着。
他比画还要惹眼,稚嫩生动得多,每一弯线条都是精挑细选描摹而出。
那双较之现在更为圆滚的眼还有着幼态的青稚,乌溜溜的瞳珠急狠了,像是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