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门设立在九宸山的山脚下,也便是无极道门的外围。之所以这般建设倒不是因为身份之别,而是因为外门需要培育大量灵根还未长成、或是刚从凡间界中带回来的弟子。对于体内杂质尚未排净、灵根较为羸弱的弟子来说,过度充盈浓郁的灵气只会变成一种负担。
宋从心进入长老的院子时,守门的弟子没有前去通报,显然,一丘长老已经知道她来了。她抱着孩子进了院子,却发现一丘长老正双手抱胸,躺在摇椅上睡觉。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这死板板装睡的姿势和过去一模一样。
宋从心也没拆穿,只是将孩子往一丘长老怀里一塞,随即一撩衣袍便跪下了。
灵寂期修士的敏锐感知能察觉到,在她跪下的瞬间,一丘长老的脸皮子微微一抽,看上去似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跳起来,但最后还是强行地摁捺住了。即便如此,他那张已生褶皱的老脸依旧表情“丰富”得很,那惊跳不停的眉毛简直要飞出来似的。
“老师。”对于没有正式拜师但是却旁听其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外门弟子不称“师父”,而是唤其“老师”或是“先生”,“拂雪来看望您了。一年前,拂雪通过了外门大比,成功拜入了内门。有幸承道于明尘掌门,成为其亲传弟子。”
“拂雪这个道号,在下很喜欢,明尘掌门也说不错。于是,便这么定下了。”
一丘长老装睡装得不敬业,但这怪不了他。他手中刚带出来的结业弟子,资质中上,性情懒散,有朝一日却突然一飞冲天,甚至还成了千百年来唯一一位的掌教亲传。这种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经典案例,换谁都接受不了这一波三折的戏剧性变化。
他实在是个好面子的,修真界中讲究“达者为先,强者为尊”。一丘要强了一辈子,实在拉不下脸来尊以前的学生为前辈,但又不好意思在修为高于自己的修士面前摆长辈的架子。左右为难之下,一丘只能装睡。
一丘没想到拂雪会突然对他下跪行弟子礼的。要知道,哪怕他身处外门,这一年来“拂雪”之名也称得上是如雷贯耳。她早就不是那等可以轻易对人下跪行礼的身份了。这要是传出去了,且不说这孩子真正的师父是否会介怀,一丘觉得自己也多少有些担待不起。
外门弟子这么多,珍珠与鱼目混杂,他的确对拂雪有些偏心,但也没有偏心太多。
宗门大锅饭养出来的孩子,她该感激的应当是宗门,哪里就值得她对厨子屈膝了呢?
“您曾经说,不混出名头来便不必来见您。拂雪也不大清楚,怎样才算是‘混出名头’了。”
宋从心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她的气息是冰白的薄雾,只是一丘长老闭着眼,所以没有看见。
宋从心断断续续的,对一丘长老说了很多。有些是关于自己的,有些是关于别人的。
“姑洗和夷则是您看着长大的,视如己出,待如亲子。这事儿,您生气是有道理的,但孙儿都这么大了,他还是需要你从旁帮衬的。”宋从心叹了一口气,“至少,不能再让姑洗和夷则给他喂辟谷丹了。”
一丘长老虚虚环抱着婴孩的手骤然一紧,他一手捏着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看着已经全然暴露但依旧“倔强”装睡的一丘长老,宋从心抿唇,无声地笑了笑。
“再过三天,便是拂雪正式的亲传大典了。届时,希望您和姑洗夷则能赏脸,前来一观。”
宋从心说着便起身,将装着礼物的粟米珠往茶案上一放。
临别前,她道:“老师,这里一切如旧,真好。”
归来一丘中,万事不改旧。可她,却要与过去正式告别,继续往前走了。
第47章 亲传大典藏歹意
明尘上仙的亲传大典是一件面向整个上清界的大事, 因为其意义重大,所以不管是明尘上仙还是无极道门都不打算令其草草了之。
这个亲传大典的筹备耗费了足足一整年的时间,其中最大的难点是要保证邀请函能送到应该到场的人的手中。也就是因为自己亲身参与过亲传大典的筹备, 宋从心才深刻地意识到修士们的时间观念究竟慢到了什么地步。见过那种过马路时急得司机亲自下车用木杆把它挑过马路的树懒吗?修真界中的大部分修士都与这种神奇的动物有一定的共通性,过于漫长的寿命将他们的生活节奏拉扯得慢而悠长。
除此之外, 另一个需要考虑到的点便是有许多大能修士常年闭关。如果不提前一年将邀请函递出去,届时很可能便会出现“该到的人没有到场”这样尴尬的情况。要知道, 明尘上仙的亲传大典不仅仅只是他个人的收徒仪式, 同时也是将弟子在天道和整个修真界跟前过了个明路, 表明“这个孩子是我的亲传弟子, 日后发生了什么,还望各位给我一个面子”。
正道魁首的面子能不给吗?为了避免以后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行走人间却被消息落后、不明所以的人打成骗子,无极道门的分宗掌门以及友好门派可不都得派人前来认认脸、见见人, 回去后好耳提面命让底下人长个心眼子?而不亲眼见人一面,只隔着留影石, 以后万一真的有心怀不轨之辈打着“明尘上仙亲传”的旗号上门坑蒙拐骗, 出事了谁负责?
因此, 亲眼见一面是很有必要的。
到了亲传大典当日,在这一届外门大比中才进入内门的弟子们第一次亲眼见证了何为万仙来朝的盛况。明尘上仙千百年来的第一位亲传弟子, 这个身份可谓是在消息传开的瞬间便吸引了整个修真界的目光。再加上近些年来明尘上仙露面的契机越发稀少,要见这位正道魁首一面实在是难。因此这次亲传大典,不仅是无极道门各大分宗的掌门人, 甚至连一些鲜少出山的泰山北斗都带着自家弟子过来了。
千百年来,第一次被那位孤冷高绝的云上人放进眼里的弟子,该是怎样的人呢?
所有人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哪怕他们已经在接到邀请函后不久通过各种情报渠道打听了此次爆发在幽州的九婴灾变事件,修真界第一情报门明月楼更是早早便把“拂雪真人”的命牌挂在了年青一代的排名榜上。但对于世人而言, 他们依旧难以在识海中构建出一个鲜活的形象。
明尘上仙的弟子,大概是一个心性气质都与他相差不离的人吧?他们模模糊糊地想。
然而,很快,这个模糊不清的猜想,便在亲传大典上被彻底打碎了。
当那身穿云鹤道袍的少女自殿外走来,背着宛若凤凰焦尾般的古琴剑匣从所有人的面前走过之时,众人一时间竟没能回过神来。和他们想象的不同,和温厚如群山、坚冷若大地的明尘上仙不同,少女给人的第一印象,竟是流云般的轻盈与月光般的浅淡。
当然,这并不是说少女给人的印象寡淡。相反,她实在是再特别不过了。
“敬香。”承接天道的祭祀大典,惯来都是由清仪道人主持的。这位仪态端方的长老焚香净手,亲自从做工考究的木盒中取出三支香。
三香寓意道家三宝,所谓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其意便在于“慈以法天,泽无不被也;俭以法地,大信不欺也;让以法人,恭谦不争也*”。
为人师长的明尘上仙手持三支香,在保存火种的香炉中点燃。香上的火光未灭,他便转身,将这点点星火传至弟子的三宝香上。
此举,便是“薪火相传”。
此次祭典之上,敬告上苍是最为严肃的仪式,旁观的客人们都没有开口说话。但众人却发现,当这对师徒比肩而立、站在祭坛之前,竟如山峦与流云,薄雪与大地。一者厚重,一者轻盈。分明背道而驰,却又和而不同。
至此,再没有人怀疑……这两人不是师徒了。
……
宋从心念了很长一段的祷文,祷文是仪典长老亲自起草的,大致含义是敬告上苍自己拜了明尘上仙为师,日后必定聆听师父教诲、敬奉师长,绝不做出有辱师门之事等等。明尘上仙的祷文也大同小异,不过他的祷文是自己亲自写的。除了告知天道和祖师自己收了一个亲传弟子以外,其余的基本都是对自身的警醒以及约束,强调自己身为师长应为之事,并没有多谈师长对徒弟的期待。
直到祷文的最后,明尘上仙才提了几句。
“吾徒拂雪,择道之多艰,愿其行于己道,心无形役,不为尘世牛马。”
“若天道有知,愿分吾泽佑其正身,助吾徒越千山之难,渡百川之海。无所欺之,晓见天光。”
明尘上仙说完,便是一拜。直到宣祷结束,香火被立于祭坛之上,宋从心都没能立刻回过神来。
她想对明尘上仙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而明尘上仙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祷言有哪里不妥。
大典结束后便是各家见礼,明面上是众仙家共同拜见明尘上仙,实则却是师父带徒弟在众人面前认认脸。宋从心站在明尘上仙身边,只觉得喉咙好像有一股热气堵着,憋得她心里如有火炽却不能宣泄出来。她只能对上前来问候的修士们挨个见礼,勉强认一认人脸。
大概是心里藏了事,宋从心又下意识地竖起了保护自己的屏障。她待人从容,言行有度,看得仪典长老欣慰颔首,也给来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娘欸。”受邀而来的姑洗混迹于宾客之间,忍不住跟夷则咬起了耳朵,“那真的是小宋师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