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吾王神降,否则他与寻常无异。”阴守安语气冷淡,“能为吾王铸造魂身,这是姜家后嗣的荣幸。胤业从此也不必困囿京城,他能像你一样,以修士的通天伟力行走人世,再不会受缠绵病榻之苦。你应当为胤业感到高兴。”
谈话的间隙中,阴守安与姜恒常已经步入了阴荒大殿的内室。与外殿相比,这里显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许是为了照顾病人,殿中不再是单调的蒲团以及茶几,而是摆放上了舒适柔软的床榻、纱帘、香炉。清苦的药香在室内氤氲,隔着朦胧的纱帘,姜恒常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人影。
恒久永乐大典之前,姜恒常提出要最后见一眼自己的兄长。如她所说的那般,好歹兄妹一场,总该临行话别。
“去吧。”阴守安语气平静,他并不担心姜恒常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玩什么把戏。
姜恒常与姜胤业同胞双生,但姜胤业因先天不足,自幼缠绵病榻。他虽勤勉好学,城府颇深,但终究还是被孱弱的凡胎拖累。从小到大,姜胤业这条命几乎都是靠双生系命珠吊着的。也正是因此,姜恒常从小便被不断鞭策,几乎没有停下来喘息的余地。她必须不断变强,不断提高修为,才能将自身寿数分予兄长。大概也是这个原因,这对双生兄妹间的关系向来不睦。阴守安看人的眼光毒辣,他知道姜恒常修行的是王者之道,而为王者,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
生在帝王世家,又哪有那么多手足亲情可言?
已经白发苍苍的姜恒常走上前,轻轻撩起床帐。床榻上,面容惨白、与姜恒常足有七八分相似的青年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姜家人眉目俊雅,姜恒常本身的样貌便倾向飒爽英气。她左眼眼角有一颗泪痣,而躺在床榻上的青年右眼眼角有一颗泪痣。仿佛老天爷都希望世人能一眼看出来,这两人是一对双生子。
青年在药香中沉沉睡去,呼吸时缓时重。姜恒常对兄长的呼吸并不陌生,幼年时,她路还不怎么会走,便会时常匍匐在榻上,将耳朵贴在兄长的心口。她听着他的心跳,嗅着他的吐息。无数个夜里,姜恒常都疑心那微弱的心跳会突然停止,这个与自己命魂相系的人会突然死去。
姜恒常在床沿坐下,垂首时灰白的鬓发垂至胸前。苍老让她锋芒逼人的锐利淡去了几许,眼角的泪痣在已经褶皱斑驳的面容上也变得不再起眼。她没有多少惊扰病人好眠的心理包袱,爽快地伸手拍了拍兄长的脸,将人晃悠了两下:“喂喂,哥,醒醒。”
许是青年对视线较为敏感,亦或是他本就难得好眠。姜恒常没晃两下,青年便悠悠转醒。
与眼中常含笑意、明丽飒爽的姜恒常不同,姜胤业睁开双眸时,仿佛天上的星子坠入了他的眼底。他眉眼萦绕着疲惫以及虚弱,惨白如纸的面容更挤不出丝毫的血色。但在看见老态龙钟的姜恒常时,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难以想象一个缠绵病榻的病患、一位身居高位的君王,此时笑起来却比春风更加温暖。
“你来啦?”姜胤业问道。
“对,我来了。”姜恒常答道。
双生子的默契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姜胤业没有问姜恒常为何衰老成这般模样,姜恒常也没有问他是否知道自己将要被制成人俑。
“扶我起来。”姜胤业抬手,置于胞妹的掌心之中。他艰难地从床榻上坐起,撩起纱帘,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阴大长老。
“劳您费心了,长老。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永乐大典了。”
第329章 无面君王人面鸟
姜胤业患有先天不足之症, 医师曾断言他活不过成年。
与胞妹姜恒常缔结的命契,硬生生将姜胤业的寿命延长了百余年。然而,寿数的延长不代表着身体状况的好转, 姜胤业始终病痛缠身,汤药不断。不凑巧的是, 这对兄妹降生在中洲战火平息后的百废待兴的时代。偌大的天殷在经年战乱下千疮百孔,放眼望去可谓是满目疮痍。
打下了国土并不意味着真正拥有这片国土, 后续的治理与维系都需要统治者煞费苦心。这数十年间, 姜胤业勤勉不辍, 姜恒常代天子巡游。兄妹两人花费了数十年的时光, 才勉强将支离破碎的国土拧和在一起,也让依靠战争夺下的“中州雄主”名号成为了众人心中的“中洲共主”。这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 苦心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江山的君王却偶然发现,在姜家一众长老的眼中, 整个姜家、乃至偌大的天殷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百岁铸一魂身, 天殷立世至今, 恰好已经四百年整。”姜胤业在姜恒常的搀扶下坐直起身,一件素色的单衣披在他瘦削的肩膀上, 竟有病骨难支之感,“大长老,这四百年间, 天殷皇室代代勤勉,朝臣上下一心。不断朝外扩张版图,不断对外发动征战, 不断整合已有的国土。即便明眼人都能看出,天殷治世的国力已登临顶峰, 能容纳的国土也已趋近饱和。但您依旧告诉我等后辈,这是为了救济苍生,是为了再现昔日辉煌,是为了将受苦受难的平民百姓从乱世中解放”
这冠冕堂皇的话语让说话的人忍不住想笑,于是他笑呛了几声,止不住地轻咳。
“我们曾对此深信不疑,哪怕面对足以摧毁一切的兽潮天灾,我们也不曾畏怖胆怯。但,如果天殷真的像您所说的那般肩负着救世的使命,如果姜家真的能像预言一样再次成为人族共主……那,面对逐渐固步自封、日渐衰弱的国情,您为何对此视而不见呢?”
“你是在质疑老夫?”阴守安古怪地瞥了姜胤业一眼,似在看一个贪婪且不知足的孩子,“老夫对姜家的忠诚,世人有目共睹。若非忠于君上,老夫何必鞍前马后,作那万千筹谋?你若不信,老夫可在此立下道心毒誓,老夫对君上之忠诚,日月为明,天地可鉴,绝无半分私欲与虚假。”
“朕,自然不会怀疑阴长老的忠诚。”姜胤业语气微沉,换了一个自称,“但,长老忠诚的‘君上’,真的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吗?”
阴守安拄着拐杖,沉着脸看着他不说话。
“长老若是觉得为难,那朕不妨再换一个说法。”姜胤业轻轻一笑,“阴大长老,身为天殷国的开国元勋、以金丹修士之身辅佐当时尚且年少的帝王经国治世、人称‘定国之柱’的您,以及站在您背后的庞大的群体尔等心中所虔诚信仰、甘愿奉之为神的那位‘君王’,真的……是冥神骨君吗?”
……
“……为什么,传说故事中的‘王’没有名姓,还总是戴着一张人面鸟的黄金面具呢?”
楚夭趴在棺椁边上,眼神痴迷地凝望着棺椁中的白骨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且荒唐至极,但楚夭知道,自己如今确确实实地沉溺在令人手足无措的爱河里。哪怕棺椁中的只是一句没有血肉的白骨,哪怕她口中的“爱人”根本不会回应她。但在这短短几日的间隙里,楚夭不厌其烦地翻找着书库中的藏书,踏遍这处墓室的每一个角落,从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文与不为人知的细节中拼凑出“爱人”的生平。
她本不该是这么有耐性的人,但沉沦情海之人总会做出违背常理之事。毕竟情爱本身,就是一种令人难以从容的鸠毒。
楚夭知道,这种一厢情愿的情感并不符合世俗规划的道理,它甚至不能被称之为“爱”。但楚夭并不在乎,从始至终,她的痴心入骨都是一场属于自己的独舞。观赏者、沉浸者、起舞者皆是自身,唯有赤脚立足于刀刃,感受着那剜心刮肉般的痛楚,她才会有活着的实感。
她总是爱得很深,爱得很真,但最后抽身离去时又绝情得好似跟沉沦情爱的并非同一人。正因为她钟情独舞,所以世人才称她为“魔人”、“妖女”。
对楚夭而言,情爱更似粮食,她需要吞噬爱才能苟活于世。
至于这混沌的爱究竟是出自他人还是己身,那并不重要。
就像此时此刻,清醒自知与执迷不悟在楚夭身上交织。她拾捡着残骨拼凑一个已逝之人的音容,极尽爱怜地抚摸着棺椁中的白骨。隔着难以触碰的时光间隙,楚夭仿佛看见了久远年代中的那位孤独的“王”他承载着世人的祈愿而生,却并无预言中无上的伟力;他自出生起便担负着王冠之重,人间山河的命运离奇地悬在他的掌中;他以人面鸟的假面掩盖真容,世人不知他的性别容貌,于是记载中的他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仿佛是一个“王”的象征,而不是清晰分明的某个人。
他会感到孤独吗,他会对此新生怨愤吗?楚夭不知,她踮起脚尖,赤-裸着双足在冰冷的大殿中起舞。她的神情漫不经心,甩袖也漫不经心,但恍惚间,冰冷的大殿在那一抹艳色的裙摆下好似重回了往日。绚烂的色彩涂染了死寂般的灰白,楚夭倾身,旋转,与往昔错落的光影擦肩而过。她回首,“看见”一位戴着黄金假面的少年居于殿中的龙椅。他微微侧头,支在扶手上的手撑着脑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
尽管是臆想出来的幻象,楚夭依旧为他而动容。她收敛了漫不经心的情态,迈步时,脚踝上的银铃轻轻一响。
佐银铃为乐,楚夭旋身起舞。她指如拈花,袖如流云,朝上首遥遥一拜。
少女的裙摆像绽放的花簇,她的舞姿似孔雀又似铃鹿,模仿的是林间生灵最原始自然的野性之姿。楚夭的舞步古老而又庄严,比起取悦他人的歌舞,她的舞蹈更接近祈神的巫乐。古时的巫与天地通灵、为民祈雨求福时便会以身作桥梁,迎风起舞。
楚夭的巫乐,是小时候被迫学的。在那暗无天日的窑洞中,唯有于烈焰中起舞而面不改色者,方可为“圣女”。
楚夭不知道正统的巫乐是否是这样的,好在她也没有非得学习正统的想法。她曾亲眼目睹过那些在火焰中扭曲畸形、狂乱挥舞的肢体,她曾听见过少女在烈焰中的惨叫与哭泣。她最先从那些人手中学会的,是“美丽”违逆人类本性,在极度的痛苦中依旧鲜妍怒放的美丽。
人生本就是一场刀尖上的起舞,烈焰中的欢行。
殿堂的石柱如逆行的灰影,与楚夭错身而过。她“看见”坐在书库桌椅旁的少年,他戴着人面鸟的假面,偏头望向窗外。旧时的天光照亮了少年沉静的眼瞳,流云奔涌如水流,飞鸟划过澄蓝的天空。她“看见”站在书架前翻阅卷轴的少年,玄色的长袍迤逦及地,抬起的手臂自垂落的衣摆中露出半截手腕。与略显单薄的背影相比,他的手修长有力,遍布常年习剑持笔的老茧。他思索着,思索着神舟大地的未来以及过去。
她看见书卷中“勤勉不辍,无一日懈怠”的少年君王挥斥八极;她“看见”他平静地接受了那些堪称荒唐粗暴扭曲他人生的愿景;她“看见”他在院中演剑,其剑意熠熠煌煌,清正如旭日东升;她“看见”他居于高座而下方万民跪拜,广袖上金线绣成的龙袍几乎要与龙椅融为一体。
她“看见”了向死的生,“看见”了求生的死。
时代的潮流如滚滚江水,推搡着人们趔趄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