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并没有通过十绝殿的考验。”阴守安吐字稳沉持重,每一个咬字都显得从容,“求生之人,如何向死?无论你走多久,你只会在十绝殿中徘徊。就算你跨越了死亡,你最后抵达的也不会是神君所在彼岸。你只会抵达老夫这里,阴荒神殿老夫想,这应该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姜恒常收起了面上轻慢的笑,她唇角笑弧淡淡,爽快地颔首道:“果然瞒不过您老。那您不妨再猜猜,我究竟为何而来?”

“姜恒常。”阴守安语气平静地喊了她的全名,他注视着姜恒常的目光里也彻底敛去了最后一丝温存之意,“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你聪明得有些过了火。老夫说过,你与你兄长之一会成为神君的‘活遗体’。你有求生之心,神君宽容,令你能在人世享有生者的岁月。胤业是神君择定的活遗体,你究竟还有何不知足?”

姜恒常闻言,却是目光了然地环顾四周。须臾,她的目光落在了阴守安来时的方向,带着一分笃定:“看来,兄长果然在永久城里。”

“你想破坏恒久永乐大典?”阴守安问道。

“不。长老,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姜恒常笑着打断了阴守安的责问,她摊开双手,在原地转了一圈,“让我猜猜,阴长老。永乐城和永久城如此相似,甚至连城镇的布局都一般无二。它们一者坐落于元黄天,一者位于变神天,就像一体两面的镜像,又或是一魂共生的双子。从很久以前,我与兄长便在思考,为何天殷国的君王必须是双子?为了让修士将寿命让渡给身为凡人的君王,好让姜家的国土长治久安?但,真相果真如此吗?”

姜恒常站定在原地,偏头微笑:“每隔百年,双生子中的其中一人会被择选成为神君的‘活遗体’。接受恒久永乐大典的洗礼,接受神君的降身。在这之后,一魂共生的双子一人留在人间,一人留在骨君的神国里。一来加固了神君对国土的影响,二来元黄天与变神天会构筑起生死的桥梁,自可将国土之上的子民尽数引渡。

“尔等便是借此桥梁,将中州子民剥离出神舟大陆的生死轮回,将他们引渡神国。”

“……”阴守安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姜恒常,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人间君王的身上牵系着无数百姓的愿力以及因果,从一开始,你们选定的‘活遗体’就是兄长而不是我。而在百年后,另一对双生子恰好长成之时,尔等便可依靠冥器双生系命珠与并蒂阴阳刀将我杀之,兄长便能得到我身为修士的移山填海之能与无尽寿数。

“到那时,他会成为真正的‘活遗体’,成为神君行走世间的人俑,成为扶桑无枝木上栖息的第四轮大日”

姜恒常转过身,面对着阴守安,微笑:“天殷建国四百年,每百年一次永乐大典,如今恰好是第四次轮回到得数之极时,神君大业铸成,祂的伟力将扩散至神舟大陆的每一寸角落。神舟万灵从此再不必经受轮回之苦,他们将在骨君的神国中得享长生,无忧无虑,直至”

姜恒常的目光向上一挑,扫过地上男子残存的血肉,望向穹顶密密麻麻的虫茧。

“直至在神国中完成蜕变从人,褪生成你口中所谓的,不死不灭的怪物。”

……

“神啊,神州陆沉,君应何为?”

“神啊,灾劫将至,君应何为?”

……

“你若有的,人亦当有;你所背负的,人亦当背负。”

数百年前,戴着黄金假面的少年君王站在人皇氏历代的陵墓前。他手中宽剑如火炎流淌,他的大道如旭日般光明璀璨。他手持一柄上决浮云、下绝地纪的天子之剑。在距离天光最近、大道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驻足,回首,自苍天陨落。

“我欲超脱生死,证得无上大道;

我欲摆脱劫浊,不入量劫之苦。

我欲长生逍遥,安享自在无忧;

我欲大同天下,红尘再无疾苦。”

人皇氏传承断绝,预言自己即将诞下传承之人的金凫帝,最终只诞下一名并无神异的男婴。承载着人皇氏最后希望的金凫帝无法接受传承的火种自此熄灭,在诞下男婴后咳血三日,倒毙而亡。背负着“神胎”之名诞生的男婴,从此失去了自己的本面,只能戴着金凫帝的黄金假面踞于高座,成为“王”的象征。

可最终,也正是这平凡且生无神异的幼王终结了乱世,翻开了历史的新篇。

世人称其为“永恒的王”,称其为“不落的金日”,却鲜少有人知晓,王并非预言中“生而知之、天生宿慧”的神胎。但他一如金凫帝所预言的那般,统一中州,教化万民,身化大日,普照尘世。

最后的最后,少年君王在人皇陵前跪地立誓,他必将庇佑万民,绝不让落足者散于泥尘。

祂是天殷的玄鸟,是扶桑无枝木上的大日。

“吾自幼无名,为庇护万民而生。如此,吾将以誓言为号吾名,姜佑。”

第326章 正殿高座何许人

拂雪想起了苦刹, 她第一次与一目国发生的碰撞,是苦刹双子塔上遭遇的两名魔修,鬼蜮与蛊雕。

这两名以妖魔为名的魔修, 拂雪原以为是一目国内的某种代号。但直到鬼蜮与蛊雕二人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狰狞的妖魔相,拂雪才真正警惕起“一目国”这隐在暗处的势力。拂雪不知道一目国究竟是如何将修士与妖魔融为一体的, 但蛊雕与鬼蜮在妖魔化前仍能保持人的常性这点与夏国地宫中搜查到的线索不谋而合。显然,夏国地宫中鲜血淋漓的成果已被撷取, 并衍化成更庞大可怖的阴影。

“你们想将妖魔与人融为一体, 从而让无力修行的凡人也能登天的途径。”拂雪闭了闭眼睛, “我曾与一目国出生的魔修交过手, 他们确实强大,拥有近乎不死的身躯。但变成那种模样,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显露出妖魔相后, 蛊雕与鬼蜮明显失去了常性。他们疯狂而又嗜血,仅剩妖魔走兽般全然失控的本能。拂雪无法将两只“畜生”视作自己的同类。

“你见过?啊, 是了, 吾想起来了。拂雪确实见过, 不过那只是吾等无数次尝试中诞生的劣等品。”女丑回过身来,“望”向拂雪, 语气依旧温和动人,“拂雪,你莫要生气, 且听吾一一道来。你可知,古时天神造世间万物时,号称‘万灵之长’的人族其实与林间的飞禽走兽并无任何不同。蠃鳞毛羽昆, 此为‘五虫’。鳞虫龙为长,鱼类属;羽虫凤凰为长, 众鸟属;裸虫人为长,无属;毛虫虎为长,狼熊属;介虫龟为长,鳖蚌属*。

“后来,人族拥有了神智,在灵性的指引中开始了漫长的生长就像田地五毂孕育出优良的苗种,族群也是如此。吾等遵循天道之衡量,经历优胜劣汰,唯独耐寒耐旱、丰盈饱满的籽种才能留到来年。然后,再一次落土生根,茁壮成长。这,便是族群生长进化的本质。”

女丑摊开六臂,向拂雪展露自己庞大而非人的身躯。神圣皎白的躯体在光线黯淡的陵墓中依旧有光,白瓷珠玉般盈润的轮廓,她身上的每一寸都如此完美无瑕。如果说,蛊雕与鬼蜮的妖魔相好似一团蠕动恶臭的血肉,那眼前的女丑便是神祇最为之自豪的造物。

“一次又一次的淘汰,一次又一次的筛选。吾等无法违抗天道的伟力,但即便是渺小的虫豸也有自己应对灾厄的方法。”

女丑一手摁在心口,微微向前倾身。她放低了身段,即便没有面目,依旧能感受到她的字字恳切,句句真诚。

“若大地已经无法令吾等存续,吾等便要拼命地长出翅膀,乘着风飞向天空。田地间的麦穗或许会垂下头颅,但自土地里破土而出时,它们的每一片枝叶都必定朝向苍穹。拂雪,你看着吾。你是吾等先辈留存的火种,你是指引着这片大地前进的领袖,你应当站在吾等这边,而不是”

女丑轻抚拂雪的脸颊,话语瞬息冰冷。

“而不是朝向那断绝世人登天之路、以冠冕堂皇之言将世人困于牢笼的罪人。”

……

变神天,十绝殿。

“在蛮古时代,被称作‘神明’的族群传承下来的道统之中,人族仅需两百年便可修成仙身,破开虚空,超脱三界。”

长拐拄地,随着中年男子迈出的脚步磕出不紧不慢的响声。年岁渐长,浮躁的人心也不得不慢下来,逐步变得从容。

阴守安踏上长长的台阶,没有回头去看跟在自己身后的晚辈。他笔挺的脊梁就似手中的拐,古板而又傲慢,丝毫不畏惧姜恒常随时可能在背后给他来上一刀。而事实上姜恒常也做不到,在死亡的国度里如何杀死一个人?杀死执掌死亡的神明座下的神使?

“在人皇氏传承至今的道统中,最初的人族修至分神便可得道飞升。换而言之,你与老夫此时本该破开虚空,自此超脱凡尘。但”阴守安的拐杖重重一杵,在台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但有一人,混淆了此世天机,掩盖了此方天道。他将尘世化作牢笼,将本该展翅高飞的鸟儿训化成走地的山鸡。他已目睹了高天之外的无上绝景,却不允许后人窥探和他一样的风景。这是何等的有己无人、寡恩薄义?”

即便阴守安没有明说,但姜恒常对阴守安恨之入骨的人也心知肚明。她并未被阴守安的言语牵动心绪,只是坦然直白地道:“大长老说的是明尘上仙?此话又从说起?明尘上仙身为天道之下第一人,又曾是正道魁首。他破除了各大世家敝帚自珍的局面,无私向世人传授自己的道统。但凡受过他恩泽之人,都称赞他无愧‘天下师’之名。虽说千年过去,时至今日依旧无人能触及明尘上仙所在的高度,但要说明尘上仙所授道统有瑕,这是否有些过于尖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