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江央未能实现的承诺。

灾厄降临之日,江央备足了盘缠与食物,对一队商队中的好心娘子下了暗示。这支商队会离开雪山,他们会经过乌巴拉花海,洗去与乌巴拉寨相关的记忆。在他的暗示中,那好心的娘子会将拉则当成自己的女儿,她会将她带离雪山,会带她去看雪山之外的红尘是何等瑰丽的样子。

哪怕在外人的口中,尘世众生皆苦。但至少,他们都是真实地活着。

而江央呢?江央坐在尸傀肩上朝着大山走去,活女神的血可以抚慰龙神,神子的血自然也可以。他这么做不是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以这些年得到寨民供奉的“神子”身份给这个尘世一个交代。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央认同先祖与祭司的做法,他的信仰告诉他,那是不义之事。

而以不义开始的事,只能以罪恶来使其巩固。

年幼的男孩捧起一捧雪,胡乱地涂抹在脸上。凉刺刺的冰寒,却让他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在走向雪山的那条舍生之路上,江央思考了许多,他知道乌巴拉寨承载的罪恶,也知道村寨中并非没有虔信徒能够清醒地认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乃罪恶之事。但人们忏悔、自愧,却已没有回头路可以选择。大错已成,一错再错,有些人犯罪甚至不是为了自己能得以解脱,而是因为所爱之人在受苦。

这样的“诅咒”究竟何时才能走到尽头,让罪孽得以偿还、得以宽恕?这世间是否有一场吞没毁灭一切的雪,让这一段不和谐的旋律戛然而止?

江央安静地坐在转经廊的台阶之上,俊秀的面容在微弱的烛光中明明灭灭。尸傀伫立在江央的身后,如同守护风雪的群山。雪白的袈裟迤逦及地,几乎要在昏暗的夜色中生出珠玉的光来。寒风拂过山巅,送来飘荡的雪絮,它摇曳着枝桠上的铃铛,发出阵阵空灵悠远的长鸣。

她真的会来吗?红衣女子询问之时,江央只是摇了摇头,他心里没底。

被那神秘的斗篷人救下之后,乌巴拉寨经历了一次血洗。作为村寨中目前唯一拥有神赐血脉的人,江央侥幸苟活了下来,却被那人洗去了八岁之前所有的记忆。在残酷的真实与虚幻的美好之间,身为神子的江央选择了后者。他像曾经的每一任神子那般以罪孽之事守护村寨,时至今日。

这八年来,失去记忆的江央只能在他人的幸福与笑容中寻找生存的意义,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心口空荡荡的,似乎生来便缺失了一块。江央以为这或许便是“神子”之意,与那些鲜活的人们相比,他始终都缺少了一颗属于人的肉心。神明蒙上了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人间的惨剧,他是一樽空荡荡的石像,没有体温,也不会为他人长出痛楚的血肉之躯。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江央这么想过。他会在每一个寂静可怖的深夜中转动经筒,他会在寺院大堂的偏殿中供奉香火与一些不知要献给谁的鲜花与食物,他会忍不住去打量信徒身上鲜亮的衣着,然后长长久久地发呆,不知这种空洞的真意。

但是,江央不愿承认,自己心中竟还有一丝隐秘可悲的期待。

这些年里,江央供奉在偏殿中的食物会有所减少,鲜花会变成粗糙的花环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一直觉得寺院中有一只看不见的“老鼠”。但以前的江央并不在意,就像他也不在意那些半夜里蠕动的百足与扭曲的血肉之影。无悲无喜的空洞神像,本也不会在意这些东西。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寺院中的雪松枝上挂满了红绸呢?

江央抬手捂住脸庞,只觉得鼻子发酸,眼角滚烫。他胸腔内的肉心疯狂的跳动,呼吸拉扯得血肉几近痛楚,他感受到了疼痛。

“沙沙”,寺院中的灌木丛中传来了细碎的窸窣之声。江央朝下方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脑袋从中钻了出来。

眼眸澄澈如冰湖明净般的少女蹲在台阶之下,仰头朝江央望来。

宿命总爱跟人开伤痛的玩笑,让这一切都仿佛昨日的光影重现。

就如同命运的齿轮再次咬合倾轧的那天,本该处决活女神的“神子”回头,与本该被献祭予龙神的“活女神”四目相对。

……

“……大妮?”

宋从心茫然地站在墓室的隔间外,看着完好无损的结界与内里空荡荡的阵法。昏迷不醒的阿金仍然倚靠在墙边,身旁放着鼓囊囊的包裹,里面存放的是足够两人十几天吃用的食物。地上有一些食物零碎的痕迹,但是那本该待在这里的女孩却不见了踪影。

大妮去哪了?宋从心有些焦虑,她迅速检查了结界与阵法,却发现自己离开前的布置都还完好,这意味着大妮和阿金并没有遇见难以摆平的危险。随后宋从心又检查了周围的痕迹,离开时她曾在周围施加了一些追踪足迹的术法,可墓室外却并没有属于孩童的足迹。

这意味着大妮并没有离开墓室,也没有遭遇危机,但她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墓室里?

“图南?”兰因见同伴的神色不对,也出声询问了她的异样。他们本是打算前往长乐神殿最深处的墓室,但宋从心心里还惦记着大妮和阿金的安危,两人这才花了一些时间辨别方向并且折返。但谁知不过分开一段时间,大妮竟然就出事了。

“没有遇到危险,也不是自行离开的吗?”听见宋从心的描述,兰因却是露出了沉思的神色,“你似乎说过,那个孩子是突然出现在神殿里的?”

“不错。”宋从心将自己观察到的大妮的细节都告知了兰因,“大妮记得自己的家人,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原来如此,图南,你听我说”兰因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委婉而不伤人的语句,“大妮,或许不是真实存在的人。”

“……什么意思?”宋从心觉得这说法太过诡异,她是亲眼见过、触碰过大妮的,她确定大妮不是鬼魂或是幻影,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或许是活在过去的、已经死去的、更甚者是某个死在神殿中的人臆想出来的人。”兰因解释道,“长乐神殿已经被疯狂主宰,因此阴阳逆生、六宸颠倒,会出现有、有无与无有之物。那个名叫‘大妮’的孩子,或许就是这种情况。”

“有,既此世存在;有无,既曾经存在;无有,既此世不存在。此三者,皆在此地共存也,因此,长乐神殿才如此令人疯狂。”

第206章 二十一度母神像

“我相信那孩子是存在的。”

在收拾了墓室内的残局之后, 兰因主动背起了奄奄一息的阿金,自从发现大妮失踪后便一直沉默的宋从心却突然开口,这般说道。

兰因回头看她, 却见她蹲在地上拾捡掉落在地上的干粮碎屑,眼神平静, 看不出任何的失落与悲伤:“我给了她信物,眼下却和那孩子一起不见了。既然如此, 不管她身处何方, 总有一天, 我们还是会再次相见的。”

“……”兰因知道这个猜想有多么渺茫, 更甚者,他觉得她完全没必要在意一个虚无的幻象。

然而,每当他凝视眼前之人的眼睛时, 对常世抱有悲观之念的他却总会愿意去相信什么。

“嗯,一定会再见的。”

兰因和宋从心带着阿金奔赴长乐神殿的最深处, 有兰因在前方引路, 宋从心着实少走了许多弯路。不需要顾及大妮和拉则的安危, 宋从心与兰因两个各怀武艺的人便选择了完全抄近路走。整个长乐神殿如同一道向下蜿蜒的长廊,越往深处去便越是诡谲阴祟。

“长乐神殿的主体建筑是上方以供子民参拜的醒思台, 到中层用于祭祀的祭坛与囚狱,这两层在早年还是允许信徒踏足的。”兰因解说了长乐神殿的基本构造,“曾经也有雪山神女的信徒不远万里跋涉而来, 但常人只会以为上两层便是神殿的全部。”

“而以髓之门往下的分界线便属于陵墓的范畴内,即便是祭司也无法入内。蛰被受困于此,无法离开髓之门。这是一条单行路, 寿终的乌巴拉寨民也会通过髓之门而落入下层,成为蛰的温床或是养料。蛰为村寨压制诅咒、令其长生, 寨民则在死后成为蛰的食物,形成了一个循环。”

“如你所言,乌巴拉寨供奉的‘蟠龙神’,实际是蛰与生祭后的活女神结合而成的伪神。”

“活女神被豢养在神殿中,一方面是为了以苦行抑制她与‘蟠龙神’的共鸣,不让她贪恋人间或是过早堕落;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利用活女神特殊的血脉,从髓之门后的世界中带出蛰的幼虫。祭司则会从中择选出适合的蛰为村寨中居民们‘赐福’,以此压制‘神女诅咒’。”

“特殊血脉方可从下层陵墓中归来,其中是否有什么门道?”宋从心果断抓住了其中的重点,“琉璃瞳?”

“不错,‘拥有特殊血脉之人方可进入长乐神殿’的说法是最初追随雪山神女的明德主持流传下来的,他修造了大明惊觉寺塔,终身苦行供奉,是一位真正高德的僧人。”兰因肯定了宋从心的推测,“但实际上,你应当也能感受得到,长乐神殿的内部构造以及机关都设计得极其精妙。整座长乐神殿都遵循人体脏腑行气之理,那盘根错节的密道便好比流淌血液的筋脉,其中似有规律可循,却又千变万化,难以捉摸。”

“即便是乌巴拉寨的主祭也不知其中的隐秘,只知道拥有琉璃瞳的人可以行进无虞。同样的,神子得到的传承中也并没有记载任何关于长乐神殿的关窍,这才让这个‘秘密’平安传承至今。”兰因反问道,“若你是最初修造长乐神殿的匠人,你要如何确保这个秘密不会落入外人之手?”

兰因问了一个刁钻的问题,但宋从心思忖半晌,却是凝视着他的眼睛,道:“那便让神赐血脉的后人在踏足此地之前也对关窍一无所知。”

这样,秘密在开启之前便永远都是秘密。

“没错。”兰因似是低笑了一声,此时两人已经势如破竹地杀入了神殿的底层,这里的环境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剩下雕刻着各种狰狞鬼怪的壁画以及石柱,再看不见多余的隔间以及墓室。仿佛这里只有一条单向的不归路,踏上这条路的人只能向下,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