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成“行商”的罗慧一行人与“赛神仙”灵希撞到一起时,场面是十分尴尬的。

破旧的屋舍,枯槁的灰木,凄惶的老鸦,步入这座边境村镇的外围,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苍白冷寂的景象。

此时已经是仲冬月,行走在田野旁侧的小道上,眼前所见尽是苍凉的黑灰与白。这座宛如由黑白二色构成的村落,村民们也都穿着黑色的麻服。他们扛着锄头沉默地劳作,既没有将要过年时的热闹氛围,也没有因为国家苛税而忍饥挨饿的麻木与心灰。

明明是最容易令人冻饿而死的冬季,却无人蜷缩在家中瑟瑟发抖地节省体力,以求熬过这个对平民而言完全是鬼门关的季节。反而有许多人顶着寒风走出家门,一遍遍地翻整冻得格外坚硬的土地。

冬日下雪前翻整土地可以令土壤变得松软、水分充盈,同时也能将埋在土中的害虫的虫卵冻死。等到雪积起来了,土地在雪毯的保护下能保持适宜的温度,不易遭受虫害,来年冬雪消融,雪水也能融进土壤里,这便是民间俗语“瑞雪兆丰年”的真意。

村落里有擅农事之人,而且在村民中极有威望,一定程度上能影响村民们的行动。灵希扛着“赛神仙”的旗子自小径走过,整合着这些细节处透露出来的情报。不知道是不是此地不用赋税的缘故,村民应当是较为富足,放眼望去,田间百姓一个个都生得黑而干瘦,但却并不像其他地方的百姓般饿得形销骨立。他们看见灵希时的眼神都很冷淡,但也没流露出恶意,仅仅只是无视。

从村口走过的灵希没有冒然地与田间的村民说话,她牢记着为她指路的平民们的告诫。然后,灵希的思绪便被一阵嘈杂之声给打断了。

“哗”的一声,虽然眼下还不到泼水成冰的节气,但仲冬月,一大桶水泼到身上,依旧是冷得够呛的。灵希回头,便看见几名行商打扮的弟子站在不远处,打头的一名女子正满脸错愕与不敢置信,目光直直地看着不远处手持着盛水木桶的中年男子。

眼前的场景十分古怪,一人与多人对峙,但泼了女子一身水的中年男子却目光平静,既不凶恶,也不畏惧。

“我们只是想问个路,你们这群刁民!”站在女子身后的一名少年不忿地骂道。

“且慢。”打头的少女拦住了少年,不顾自己一身狼藉,拱手作揖道,“这位乡亲,我们是外地来的不晓事,若有哪里得罪,还请告知于我等。”

女子着实是好气性,大冬天的被泼了一身水也没发火,她眉眼沉着,态度谦和,任谁见了都会这般温文的人生出好感。然而,中年男子只是抱着木桶站在原地没有说话。而田野间的其他农民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扛着农具朝着一行人走来。

女子强自镇定,但心里已经隐隐开始慌了。她不明白自己一行人这才刚进村落,不过是跟田野间的乡民问了一句话,为何对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怪异。眼见着田间的村民已经呈围拢之势朝他们走来,本该远比凡人强大的修士们看着这些手持凡铁、面无表情的村民,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对不住,对不住。”就在这时,穿着一身滑稽道袍的“白胡子老道”突然从旁边冲了出来,朝着周围的百姓不住地摆手,“这群不晓事的,老道这便带他们走。对不住,对不住了啊各位!”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被泼了一身水的女子往旁地走。

罗慧先是被灵希的扮相震惊了一瞬,但她也很快反应了过来,顺着灵希的力道往小道上走。

一行人步伐谨慎地和村民们拉开距离,直到他们走出一段路了,村民们才停下脚步,沉默地注视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这些初出茅庐的弟子们看着他们怪异的举止,这才后知后觉地沁出了一身冷汗。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凡人的排斥与恶意并不是最恐怖的,这种宛如一潭湖水沉沉下坠的寂静与冰冷,才令人毛骨悚然。

灵希带着一行人缓缓地退入树林中,直到身后黏连不去的视线移开了,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被大冬天泼了一盆冷水的罗慧狼狈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她正想向替他们解围的灵希道谢,却听那扮相滑稽的少女冷冷道:“你们坏事了。”

罗慧一愣,随即尴尬得面皮紫胀:“我、我们没想到,只是问了一句话……”

“黑衣送葬,白衣报丧。离人村里的黑衣人皆不可与生人对话。”灵希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入村须得静悄悄,莫把生骸死魂吵’、‘待到子夜十二时,白衣摇铃家书到’,这是大夏民间流传的童谣。”

灵希极目远眺,只见暗沉的天幕下,村子周围的枯木上缠着白色的麻布,上面密密麻麻的坠着无数沉重苍白的铃铛。

呼啸的寒风吹得白麻布不停地鼓张,然而那些数量多到让人难以想象其声势浩大的铃铛却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刚刚,铃铛响了。”

第110章 匿迹隐踪少一人

“九州列宿”筹划最初诞生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变得更加方便快捷, 从而达到更快施行救助、减少无辜伤亡的目的。

初心是好的,然而在正式推广“九州列宿”筹划时,宋从心以及诸位参与筹划的核心弟子们却发现这种技术的普及十分困难, 甚至还被不少凡尘皇朝列为“军情处”才可以使用的情报消息网。

其中最主要的两个原因,一是无论通讯令牌组的弟子再如何努力降低成本, 目前这种精细的工艺依旧无法给出一个经济实惠的价格;二则是凡间皇朝的阶级制度作祟,仙家流传下来的东西, 贵族自己都不够分, 怎么可能给平民百姓使用?

一开始, 就连这个筹划的核心弟子都没意识到其中的问题所在, 甚至有不少人都觉得“地方区域内的安全危机确实需要当地官员进行上报”。“九州列宿”筹划暂且不提,目前各大仙门解决魔患也是先由凡间皇朝向上清界递交“上行令”,再派遣弟子前去。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流程, 就连与宋从心亲近的同门都没有意识到宋从心提出这个筹划时的“险恶用心”,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能把通讯令牌发到所有人的手里。

宋从心在发现这一点时也一拍脑门, 暗骂自己太过想当然了。前世见惯了各种沉迷手机网络的“低头一族”, 便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手机一经面世就必定会大受欢迎, 却忘了不管是哪个时代,人们对新事物都需要一个过渡的适应期。

她告诫自己不要操之过急, 但时间又确实已经所剩无几。

通讯令牌在凡间流传开来前首先要做到能在上清界中推广,但目前除了离山历练的弟子外,修士们还没有习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通讯令牌。一来是过去的习惯很难更改, 二来通讯令牌这东西在上清界中的定位是“安全所需”而不是“生活所需”。

在没有必要的时候,修士们不会想到这种通讯方式。因此宋从心一直都在思考,如何让通讯令牌的等级从“安全所需”这个阶层中降下来。

于是, 宋从心盯上了在“娱乐”这一行当中堪称独领风骚的明月楼。

在登上那艘楼船、聆听了那个名叫阿兰的歌女咏唱的王国兴衰史时,宋从心便已经知道“痴绝城”是谁的地盘了。除了修真界最大的情报楼, 谁会做出这种把情报编进故事里通过说书与歌唱的方式四处传播的事?

而在亲眼见过痴绝城的满城烟火之后,宋从心推测,恐怕痴绝城才是眼前这位大能的基本盘,上清界中的“明月楼”才是“痴绝城”的附属。这位“楼主”耗费在痴绝城内的心血绝不是一个“凡尘中的分部”可以拥有的,城中的许多装饰与细节都能看出这位大能独有的风格特色。可见,对方平日里不仅久居城中,甚至还把这座城池当做“道场”来经营的。

原书中的灵希追寻着一道可疑的身影,结果闯进了明月楼主的大本营?这真的只是一种巧合吗?

宋从心将由自己起草后经司书与持剑两大长老过目修改过的究研书递给明月楼主,镌刻在玉简内的究研书可以直接摄入神魂读取,然而明月楼主却是笑盈盈地睨了她一眼,一边转着烟管一边慢条斯理地翻阅。宋从心告诉自己不要急躁,谈生意也是一种心理战,谁更迫切,谁便已经输了。

梵缘浅和楚夭都不知道宋从心递出去的筹码是什么,但是她们却能看见明月楼主才看了几行字,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便逐渐认真了起来。慵懒倚靠在美人榻上的男子端正了坐姿,自然交叠的修长双腿让思绪游离在外的楚夭不禁艳羡。她虽不矜骄,但也知晓自己生得貌美,可与眼前身为男人的明月楼主相比,她居然隐隐感觉自己输了。

宋从心的究研书写得很详细,从平台的模板到管理与审核制度,其中甚至考虑到这种面向群众的信息情报网可能引发的一系列不良后果。这其中除了宋从心前世亲眼目睹过的种种弊病以外,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巨大的信息洪流要如何确保思想自由的同时杜绝外道的侵蚀。

“野心不小。”明月楼主还未看完完整的筹划,便做出了如是的判断,“拂雪,你师父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从未隐瞒过。”宋从心正直地回复。她当然知道自己在织一张怎样的巨网,从最初的“便于求救”到分支筹划的“娱乐至上”都是为了蒙蔽他人的耳目,一旦这张庞大的罗网成型,凡间皇朝以及各大世家精心编织的知识垄断便是一桩笑话,她这是在掘他们的根。

但是吧,目前修真界拥有启发“九州列宿”的技术,外道的阴云笼罩着神州大陆,凡尘百姓又早已厌倦了如此长久了乱世……不管是顺天之时,随地之性还是因人之心,她都没有违背,她绝对是九州最正统的道家弟子了。

宋从心问心无愧,因此回答起来也格外的理直气壮。明月楼主盯着她看了半晌,忽而,将玉简抵在唇上,掩唇一笑。

宋从心莫名又被煞到了。

大抵是因为经常唱青衣的缘故,明月楼主偶尔信手掂来的举动中会透着几分女儿娇气。明明外表看上去是一名修长清瘦的成年男子,但他做出这些柔媚的举动时却不会显得违和,反而有种极其自然撩人的风情。

大概也只有亲眼见过,才知道这世间真的有一种美人,仅凭仪态与神情便能让人彻底忘记外在的皮相美丑。

“拂雪这小脑袋瓜究竟是怎么长的呢?”明月楼主笑容明媚,带着几分顿挫的语句透着戏腔般的优美,“本座可真的是有些羡慕明尘掌教了。”

宋从心强行忍住后仰的冲动,对眼前风情万种的美人露出了戒过毒似的表情:“楼主对‘定金’满意便好。”

呔!妖孽,不要让糟污的感情玷污我们纯洁的金钱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