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见女儿两颊丰润,满面光彩,较以前只好不坏,心头宽泛,慈爱地嗔了女儿一眼,这么大了还撒娇。遂端起盖碗,一面半覆茶盖轻刮嫩绿芽尖,一面不着痕迹,自然又刻意地朝准女婿看去。这孩子自进李家门一直带着个面具,教人瞅不清鼻子眼儿的,当年音儿哭闹不愿嫁进徐家也是因他,还惹得老爷勃然大怒...

这会子不带面具,除了眼角那点红记倒是个极齐整的孩子,却如其名,瑕不掩瑜。

如今跟着偃哥儿吃军粮,挣功勋,又有公主的体面成全,将来前途不愁,音儿应当不会吃苦。更何况那丫头吃了秤砣铁了心!当娘的还能怎样呢,只盼着小两口能和和美美、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承瑜感知审视,不自觉滚了下喉骨,略局促地冲李夫人颔首。

李夫人报以宽厚微笑,他才如释重负地松开紧握成拳的掌心,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赵锦宁将下首几人眉说目语的交流尽收眼底,属实替嫤音欢喜,也十分艳羡有亲人疼爱顾念的滋味儿。默然垂眼,喝茶不语。

婢女上来续茶,李偃接过壶,挡着身后众人,悄悄地握了握她的手,不等她抬眼警告,广袖一拂及时收回去,从容不迫地转过身,又往两位夫人碗中注水。

赵锦宁饮了口他倒的茶,唇齿生津,滋味甘甜,一点也不差。

第0193章 生下来便是皇太女

茶续一回,略坐了坐,李偃顾及男人在场,她们妇人说话多有不便,就邀张鹤景到外书房叙谈,留女眷自在说话儿。

果不其然,男人们一退出去,气氛更加和睦亲热。

李夫人搁下盖碗,身姿微倾,亲切却不失尊重地望向赵锦宁,含笑说道:“小公主满月之喜,未曾亲临庆贺,委实失礼。本以为能赶上百日宴,喝杯喜酒,岂不料车马不及心急,到如今才得将这份薄礼献上。”说着递眼色予两个丫鬟,丫鬟捧着三份螺成小山,大小不一的锦盒躬身上前高举过额供赵锦宁过目。

徐夫人也随和笑说:“微薄之礼,略表心意,望乞殿下笑纳。”

赵锦宁微笑颔首,吩咐颂茴收下,又唤岑书:“去瞧瞧永禾睡醒没有。”

永禾是皇帝亲自拟定赐予晞姐儿的公主封号。

按本朝宗法礼教,皇室宗亲有严格的晋封章程。公主所诞子女是外戚,授封皆取决其父,以驸马的爵位来承袭。李偃因平叛漠北有功加封为侯,依惯例晞姐儿应封县主,皇帝再恩宠功臣也至多破例封个郡主。

谁知御笔一挥,竟直封公主甚至连封号也拟定好了。

要知,即便皇女也要启蒙入学才定封号。晞姐儿一个奶娃子连爹娘都不会叫,便成为本朝年纪最小,有名有号的公主。自开国以来独一份的恩典,真真是史无前例。

此举措,看上去是天大的赏赐,实则是把夫妇两个架在火上烤。

大臣们集体上书逾越册封,有违祖制,望请皇帝收回成命。岂料皇帝斩钉截铁,御笔亲书下旨册封,八百里加急直递禾兴,满朝哗然。

圣旨已下再无转圜,都察院御史朝堂谏言,明指皇帝不顾纲常礼法,破例晋封,如此宠信锦宁长公主夫妇是过。皇帝不以为意,称自己疼惜小妹,册封外甥女是家事私事,不肯朝上再议。

大臣们见皇帝被亲情蒙蔽双眼,“糊涂”了。即时群起谏之,天家无私事,先论君臣后论兄妹。皇帝是臣民君父,非公主一人之兄。法度在前,亲情在后。皇帝一意孤行加封,岂非眼里只有公主没有子民,寒了天下百姓之心?

皇帝怒斥群臣冷血无情,龙椅上扶额痛哭先帝爷子嗣不盛,自己骨肉血亲凋零,唯有此妹与其相伴,“锦宁乃是朕的手足,你们个个有手有脚,纵享骨肉亲情之乐,却要朕斩手断足,到底是何居心?尔等非逼得朕成为孤家寡人才心甘情愿吗!”

众臣集体下跪,高呼不敢却步步紧逼,提及当年赈灾之事,自开国以来未有公主参政先例。皇帝一再破例,许公主协理禾兴政事,如今又大肆嘉赏,恐生外戚专权之祸。更举前朝公主就因恩宠逾制,权倾朝野,以至逼宫作乱,实为前车之鉴,望请皇帝三思!

皇帝蹭地一下龙椅站起,指着众大臣鼻子骂,离间他们兄妹感情,一时急火攻心,以致昏厥,不得不早早散了朝会。

此后皇帝称病不上朝,如此情真意切,一心护妹的模样做实了公主蛊惑圣心的罪证。赵锦宁成了动摇国之根本的罪魁祸首。

短短几日,弹劾公主擅权的奏疏如雪花一般洋洋洒洒覆在了御案桌头。

当时,赵锦宁还未出月子,李偃怕她伤心,未曾告诉。

可她自晞姐儿册封那日便料到,早就吩咐万诚留意京中动向,弹劾满天飞前,她便作疏请求皇帝收回册封晞姐儿的成命,再言难堪大任,辜负皇帝圣意,自请不再摄禾兴政事。

李偃见她勒着抹额,满脸虚弱地倚着炕桌提笔书写,心疼的要命。边研墨,边骂皇帝,天天练金丹也没把脑子吃糊涂。玩权术玩的炉火纯青,就是不干人事。

赵锦宁反倒释然,她在那个位置上坐过,知晓高处不胜寒。越敏感,越无人可信。越多疑,越无人可用。皇帝形单影孤,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何其可悲。

奏疏呈上化开了御案上的雪,到底没辜负皇帝群臣面前大唱苦情戏,入木三分的表演。皇帝打了巴掌又赏甜枣,借着晞姐儿名头打压又借着晞姐儿名头赏赐,百天时,赐了无数金银奇珍。

为安皇帝的心自是感恩戴德。她不动声色,自此足不出户,安稳呆在府中照顾晞姐儿全为给李偃打掩护。

眼错不见的,岑书抱着晞姐儿进门了,众人皆起身注目相迎。

赵锦宁收回思绪,瞧着粉装玉琢的奶娃娃,小小年纪,牙都还没长齐便受众人礼拜了。她不以为意笑笑,公主算什么?赵晞,生下来便是皇太女的命。

岑书抱着晞姐儿先过来与她请安,赵锦宁温柔一笑,道:“给两位夫人瞧瞧。”

晞姐儿倒是不怕生,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直瞅着两位夫人,许是她们满脸慈爱和气,感知善意的小家伙儿直拍小手,伸胳膊,那是要抱的意思。

两位夫人上了点儿年纪,本来就喜欢小孩子。瞅见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娃娃,哪有不爱的,福身一礼,接过晞姐儿,喜得合不拢嘴儿。

尤其是李夫人,抱着舍不得松手,细细瞅着晞姐儿眉眼,又抬眸笑向赵锦宁说道:“小公主的模样儿,既像殿下,又像偃哥儿。”

天生的美人坯子。

赵锦宁笑道:“像她父亲多一些。”

小时候像她多一些,越出落越像李偃,不止是长相,连神态都像,惯是目无下尘。她有时候看着她发呆,她明知得不到答案,却还是不厌其烦地问一句:“娘又想爹了?”

再不屑地挑眉,“他到底有什么好?”

那神情简直同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看到,不自觉落泪,空了一半的心没有知觉。只是静默,再重复一句比叶坠还要轻的话:“我也不知。”

当然,到底是她生的,有五分她的性情,比李偃会说话,会撒娇,无人在跟前就滚到怀里,滔滔不绝讲半本笑话给她听。

她的晞儿,是全天下最懂她的人。

最后那刻,未传太医来给她医治,也未哭,只是使劲握着她的手。那双像极了她父亲的眼睛,黑得发亮,不服输,不认软的心性倒像她:“娘,你放心,天下是赵家的,是赵晞的。”

“江山不易主,百姓不饿殍。子民暖衣饱食,赵晞长乐未央。”

她听到再无牵挂,闭上眼睛安稳长眠。

那日,是景承十九年冬,腊月初八,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