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败军之将,已成定局。
“都过去了。”
他敛起眼中深光,叹口气,伸手搀常记溪,“地上凉。”
“如今殿下看重干爹,儿子也放了心,”常记溪边说,边拿起干布巾给他擦干脚,穿好鞋袜。
的确是看重,原本司正值房与众太监一样都在庑房,他能单独住进小院又得诸多赏赐,都是公主施恩。
做奴才的能碰上仁德明主要比千里马遇伯乐还难得。
“一仆不侍二主,”万诚直盯盯瞅着常记溪,正言厉色的告诫道:“既随侍殿下,万不可再生二心!听到没有!”
常记溪凛然正色:“儿子谨记干爹教诲,往后绝不会再同囚攮的来往了。”
万诚默了片刻,道:“倒也不必断绝往来...”
常记溪一怔:“那依干爹的意思是?”
“先含糊着,没准那天能用上,好助殿下一臂之力。”
公主换虎符这事,宫中人人皆知,皇帝提防驸马,而公主横在中间处境复杂。
“干爹想的长远,”常记溪一点就透,嘿嘿笑道,“时辰也不早了,儿子去铺炕,您早些歇着。”
万诚说不急:“殿下谴岑书来送人参,估摸着也快来了。”
闻得岑书二字,常记溪眼似明星,霎时一亮,忙去沐盆里洗手,撸下袖口,“那儿子叫他们赶紧收拾收拾!”
话音将落,锦帘外便传来一声:“岑书姑姑来了。”
“干爹我去瞧瞧。”
常记溪拽拽衣袍,兴冲冲地疾步掀帘出去,在檐下瞧见来人,往前迓了几步,笑眉笑眼的嚯了声,作揖道:“岑姑娘大驾,不曾远接,还请宽恕则个~”
他向来在她面前无事殷勤,油嘴滑舌没个正形,岑书也不假客套,将手里捧着的大锦盒往他怀里一揣,俏眼斜斜一瞥:“光会使促狭耍嘴皮子,一点眼力劲儿也没有。”
“这不是光顾着瞧你了...”
他语声渐次矮了下去,低眉垂眼,不住用余光往她脸上睃。
岑书最是看不惯他这样,光会嘴上讨便宜,既没骨气也不坦荡。
本来挺清俊的面目也因太过摧眉折腰,显现出一副十足的奴才样,全无男子气度。
她望着他头上的幞头,豁然想起,他原本就是个太监...以世人的眼来看算不得是男人。
可是,太字少了一点还是大呢,难道少了那么点零件,就字不成字,人不成人了?
他们虽为奴为婢,可也用不着这样摇尾乞怜,太没人样了。看看万司正,同样是太监,他就谦逊却不轻贱。
岑书这么想着,便朝旁啐了一口,“我呸,司正真是看走了眼,怎么偏偏认你作儿子,要是我,拾鞋都不要!”
她不过是恨木不能雕的愤慨,落到常记溪耳里却成了刺心的针。
癞蛤蟆怎配吃天鹅肉?
他盯着锦盒上的卍花样,只觉眼晕的发涩,强抑着满腔酸楚恢复以往神情,笑呵呵道:“姑娘编排我,我不恼,可要说我干爹没眼光,我断不依!”
岑书哼一声,不再睬他,径直往屋内走。
进门,相互见过礼,岑书指了指常记溪手里的大锦盒,微笑道:“殿下让我送鹿角胶、人参来给司正。”
万诚掀袍要跪下谢恩,岑书忙摆手制止了,“殿下特地吩咐过,司正不必多礼,好好调养身子。”
“臣,谢殿下,”万诚打躬朝北深深一揖,随后转身比手,邀道:“有劳姑娘深夜奔忙,请坐下喝盏热茶罢。”
“不了,”岑书笑着婉拒,“赶着回去给殿下复命呢。”
万诚送至檐下,瞥了一眼神情蔫蔫的常记溪:“记溪,替我送送姑娘。”
“你自个儿来的?”常记溪提着灯笼送出海棠门洞,左右一望,“怎么也不带个人。”
公主不在人前吩咐的,她自然是要亲力亲为去办,只是这话不能直言,只道:“这么点儿差事我一人就成了,又劳师动众的使唤谁呢。”
“这一道都是雨花石漫的甬路,大晚上灯笼也不打,”说着低头往她绣鞋上一垂眼,“还穿了这么双软底鞋,就不怕摔了。”
“又不是迎风倒,哪能说摔就摔...”
话刚脱口,倏地刮起一阵儿刺骨寒风,吹得夹道两侧翠竹摇头晃脑,簌簌作响,婆娑黑影将那小路掩的黑漆漆,格外阴森,岑书寒毛直竖,瑟缩着脖子吞口唾沫,大着胆子越到常记溪面前,“灯笼给我,你回吧。”
她想着赶早回去,栖栖惶惶地去握柄杆,也没看清是哪就上手了,触及温热,忙低头一瞅,她与他的手叠在一处。
岑书卒卒缩回手,窘得结结巴巴:“那个...我回去了...”
她也顾不上害怕,行色匆匆地拔腿就走。
“我送你!”
常记溪疾步跟上,走到她身侧,斜眼一瞄,姑娘白净脸蛋羞得通红,恐她害嗔,也不敢多瞧,径直越到前面,单手提灯,抚了抚被她摸过的手背,心上阴霾一扫,顿时美滋滋的。
冷风拂面,吹得人发噤,岑书身上凉,手心却直冒热汗,她攥起裙抹了抹,汗是净了,但那热热触感像是粘在了皮上,怎么都揾不掉。
心中直嘀咕男女授受不亲,可一转念,想他到底不算...
她打量着前面提灯的人,恍然发现,他不卑躬屈膝的身板竟然这般高。
就如这院中经霜耐雪的竹,若是没有朔风,也能凌寒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