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来接你下班。”
然后我拉开车门,对坐在他身旁,笑着看向我的柳飘飘说:“这是我的位子,请你让开。”
柳飘飘撩了撩微卷的棕色长发,笑得特别好看,她说:“这是阿夕的车,他让我坐这儿的,也只有他能开口让我离开。”
我抿了抿嘴,忍住想哭的冲动,转头看着程靖夕,我盯着他幽深的眼,一字一句大声地告诉他:“阿夕,我要坐回我的位置。”
我和柳飘飘都等着他的答案,我等了很久,然后他说:“小初,你先回去。”
我望着他,很久都没有说话,仿佛眼前的这个他,又和回到了当初在墓园里对我冷眼相待的程靖夕,那时候他护着闻澜,神色一样冷漠。我突然就笑了,笑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和柳飘飘的脸都晃动得不行,一点都看不清。
我说:“又是这样……程靖夕,我真的好累了,随你吧,这个位置,我不要也罢。”
然后我潇洒地转身,面前一片景象全是水雾,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
几声尖锐的刹车声后,我被一只手从身后拉住,下一秒就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车水马龙中,程靖夕紧紧抱着我,无数车辆从我们身边穿梭而过,喇叭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可那一瞬间,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剩下的所有都是布景。
程靖夕附在我耳边,颤抖着说:“小初,不要……不要离开我。”
我攀着他的背,哭得特别难看。
我们回到家,站在门口前,程靖夕忽然拉住我的手,他说:“小初,我知道我欠你一个答案,可我不知道如何向你开口,我说不出口。但你总归是要知道这些的,我瞒不了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上楼去找王阿姨。王阿姨会告诉你一切的。”
我看着他忧伤弥漫的眼,点了点头,独自上楼,没走几步他又叫住我:“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你只需要知道,我一直在,你所要做的,就是永远也不要放开我的手。”
我说:“我答应你。”
可我仍是止不住心慌,好像门后面等待我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我只要踏进去,就会将我带去一个可怕的地方。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推开那扇让我害怕的门。
王阿姨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我,像早就预料到一般,说:“他终于决定告诉你了?”
我知道她说的他是指程靖夕,点了点头。
她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我刚坐到她身边,王阿姨就握住了我的手,轻轻抚了抚:“小慈,其实这些,我也很难开口告诉你,可我们不可能瞒你一辈子的,你爸瞒了一辈子的秘密,终究是要让你知道。小慈,你对你的母亲还有没有印象?”
我摇摇头,老实地说:“没有,那时候太小,已经记不清了。”
王阿姨又问:“你爸是怎么跟你说你妈的?”
我仔细回忆了一番,说:“我爸说妈妈是个很美丽善良的女人,因为太美丽善良了,上帝不忍心她在人世间受苦,提前召她回去了。小时候我不懂,后来才晓得我爸的意思。”
王阿姨“嗯”了声:“那你爸有告诉过你,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我摇头:“没有。”
王阿姨叹了口气:“你妈妈得的是血癌,当时,我是照顾她的护士。”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晃动得厉害,她的嘴张了又张,似乎想说什么又很难开口。
我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响,有一个蒙了层透明纱布的真相忽然撞到我的心脏,像在无尽的深渊回响,我沙哑道:“王阿姨,你说吧。”
王阿姨深吸了口气,开口道:“小慈……你遗传到了你妈的病。”
我不知道正常人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症时是什么反应,可在我得知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却异常平静。并不是说我看淡了生死,而是在发生这么多事后,我明白有些事,你根本无能为力。你想要推开你不想要的,老天偏偏要硬塞给你。
人生就是有这么多的无奈,让你连同命运抗争的机会都没有。
王阿姨说:“你十三岁那年住院,是第一次发病,你爸当时告诉你是风湿热,就是不愿让年纪还小的你知道。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那个时候刚好进口了一些国外癌症研究机构新研制的药,对压制癌症病灶很有疗效,但那药特别贵,你爸那个收入水平,根本负担不起,所以……他最后才会走上那条不归路,也更加坚持要对你隐瞒下去。他怕你知道后,会因为他而自责,你每年都做一次彻底的体检,不过是怕癌细胞再次复发,但好在这么多年,你的身体一直很好,甚至比正常人要好。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复发的,可我没想到……越是不想发生的事,偏偏在你毫无防备地时候悄无声息地来了。”
她顿了顿,平复了下情绪,继续说:“都说心郁成疾,你会再次病发,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你的身心都遭到重创,体质也变差了,给了癌细胞复发的契机。你总是困乏,发烧,都是因为癌细胞复发扩散。我赶回来也是程靖夕通过多番人脉才联系到的我,他跟我说你高烧不退,之后带你去看专家安排的体检,等检查报告出来时,他知道了你的病……”
我忽然想起从医院回来的那夜,程靖夕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的心一阵阵的疼,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我不敢想象,在他得到检查报告后,心里经历过怎样的绝望。
“那边的报告是,你的病程数年,他于是找到了我。我接到电话时觉得整个天空都塌了,我赶回来,带你重新做了次全面检查,这一次还抽了你的骨髓去做最权威的验证,我多想结果是那个专家搞错了,可是……是老天太不公,你不要怪程靖夕不告诉你,他和你爸一样,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人。告诉你这件事太残忍,他这几日都在为你的病奔波,想找到合适的配型,可你的血型问题,想找到适合的实在太艰难。你知道他为什么这几天会和柳飘飘在一起吗?就是因为柳飘飘告诉他,她知道哪里有合适的配型,就连我都明白柳飘飘根本是骗他的,目的就是想找机会羞辱他。可程靖夕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他明明知道柳飘飘骗他,却连一丝虚假的希望都不愿放弃。”
我咬着唇,我本来不想哭的,可我还是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程靖夕。我从不知,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承受了多少痛苦。可我甚至还怀疑他,我在他破碎的心上,洒了一把又一把的盐,直到他再也撑不住,将那些伤疤展现给我看。
这个爱我成痴的男人,他心里的深渊里,到底装了怎样的绝望与悲伤。我根本没有办法衡量,但我知道,那个深渊,我永远都看不到底。
之后,我擦干了眼泪,整理了仪容,才出去见他。
他站在走廊里,昏暗的廊灯照在他身上,模模糊糊的,特别不真实,就像我的一个美丽而遥远的梦。
我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我觉得我该说些什么,可我咬紧牙关,不敢开口,我怕我一开口,就泣不成声。
他低着头看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知道,许多话,都在千回百转的视线交替中说完了。
“对不起。”
我和他不约而同开口,我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前,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檀香。
我说:“我们去墨尔本吧,去Star农场,我很喜欢那儿,上次离开,我就想着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再回去。”
他“嗯”了声,紧紧抱住了我。我的眼泪一直流,湿了他的衣服。我知道,他心里的那片海洋,此刻也正发生着一场海啸。
离开前,我又见了一次阮文毓,有的话,我怕错过了这一次,就再也没机会同他讲。
这一面,或许便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是程靖夕联系到他,我们约在梨园见面,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买了梨园来又把它租给阮文毓的那个人,就是程靖夕。而在我们离开福川前,程靖夕将梨园转到了阮文毓的名下。我们彼此都没说透,但彼此都在做着不会再回来的准备。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阮文毓,再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句在心中说了上千遍的“对不起”却很难说出来。只能看着他,默默无言,心中五味杂陈。
最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