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撷月笑出声,刮刮她鼻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呀,真是大字不识,好歹亦不识。”
窦绿琼不服气问为什么。
“这世间有几个人读书是为了考状元,不过是为了识字明理。公子有心教你,你学着便是,怎么还闹起脾气来?”撷月又叹了口气,觑她一眼,“唉,平时是谁说要和夫君亲近,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倒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
身边的小丫头都垂首捂唇笑了,窦绿琼好脸红,绞着手指喃喃说不出话。
撷月又软了声气劝慰她,“你先答应着公子,若到时还觉得读书没用,和他扯一扯娇抹一抹泪,难道公子还能再逼你不成?”
窦绿琼觉得有理,从前她也是这边缠闹爹爹的,叫他舍不得强迫自己。
不过,望着那堆漂亮衣裳,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新主意。
凄风苦雨拨雨撩云
扬州。
已经一连下了十几日的雨,小秦淮河涨了大水,堪没过沿岸巨石,江上烟波飘渺,天地也是阴濛濛一片,木桨拍打在波面,发出声声沉重的叹息,向四面八方荡漾开来。团团雾气浮在空中,浥着尘埃颗粒直窜进人的肺里,搅得心绪不平。
窦府宅邸,两行褐衣下人一致弓腰低头,压着脚步,默默匆匆走在青石板路上。石板光洁平整,发湿,经年雨打日晒后愈发呈现透亮光泽,微微闪烁着。
“呃呀”一个瘦高个滑了一下,没忍住叫出声,惊飞了落地暂歇的鸟雀。他立刻被为首的狠狠瞪了一眼,低声咬牙啐道:“安静点,你不想活了?”
瘦高个即刻束住了嗓子,屏住声息。
窦府回廊曲折漫长,四周园林精致美观,花木竹石,相间成文。有歇楼小山,引山间泉流而下,潺潺淙淙。
可此刻没人有心思抬头观赏。
自打五月十四那日,后山守墓人发现窦老爷原配齐氏的墓棺被盗,急忙报信到燕京,这府里就再也没了太平日子。
先是五月十六,窦老爷携家匆匆赶回,勃然大怒捶楚了几个守墓人。长凳之上,血肉模糊,惨叫哀嚎声漫彻了整个园子。他们这些围观的下人无不噤若寒蝉,心有戚戚。
后来墓棺被找回来了,老爷着素缟整日介扶棺而哭,憔悴消瘦。又有两个不长眼的暗地里议论,若是小姐在,兴许能劝慰一二,何至于为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这般。
另一个揣测,你不知道,小姐嫁到京城世家贵族去了,如今是官太太高门媳,怎生轻易回得来?
或许正是这混账话戳中了窦宗伤心事,他目眦欲裂,光脚提一钢棍追杀这二小厮几百丈远,幸得被闻讯赶来的齐夫人堪堪拦住,不至于闹出人命。
想到这,瘦高个打了个寒噤。
即将迈入主堂,他夹起屁股提起心神,行动愈发小心起来。
正堂内,窦宗和齐敷一左一右端坐上首。
下人们提着食盒进去时,两人正在说话。
窦宗:“你安排在琼儿身边的那个大丫头,到底顶不顶用?不是说了让她一到卫家,要将小姐每日吃穿住行玩睡一一写信详细禀报,这都一个月了,怎么一封信也没收着?”
他话里蕴含怒意,一片焦急之心。
齐敷挽袖为他斟茶,声音纤柔沉静,“老爷且宽心。许是中间有什么事耽搁着了。”
“您知道,撷月虽然是我的陪嫁,可原先十天有七天都是在琼琼身边伺候,万事没有不尽心的。”
“哼,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恼归恼,窦宗到底没再斥责。在下人面前,他总归是要给齐敷几分面子。
见二人沉默,为首的管事旋即端起笑脸,上前一步,“老爷,午膳已经备好了,可要现在移步偏厅?”
窦宗起身,望向扶额不动的齐敷,她勉强笑了笑,“老爷先去吧,我身子不爽,先回藉秋院了。”
窦宗闻言便走了,身后下人齐齐跟上。
四周归于寂静一片,室内萦绕着沉沉龙涎香,熏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齐敷缓缓起身往外走,采星遂上前一步扶住齐敷胳膊,温声:“夫人可是忧心小姐?”
齐敷没说话,一直走到藉秋院,她在美人榻上坐下,目光落在朦胧一片的窗外,喉咙一涩。
“我怎能不担心?”
一片幽情,纷乱愁肠。
都说后娘难当,扬州城内也惯有闲言碎语,只是齐敷向来清高素洁,浑不在意,只把窦绿琼当作自己亲生女儿一般。除了在窦宗的拳拳爱女之心面前,她插不上话。
眼见又要下雨了,室内昏暗,采星走过去关上纱窗,又取了灯盏点上烛火。
焰焰火光照亮书案角落,齐敷回忆道:“先前媒婆说,年纪大的男子会疼人,其实并不尽然。”
“我是过来人,又为人继室,经历了许多。真怕她重蹈我覆辙。”
采星心疼地看着夫人,她是齐氏家生子,自小伺候齐敷,又陪她远嫁至扬州,期间十余年凄风苦雨,泼墨难说。
“夫人放心吧,小姐虽然年纪小,但是正直心肠,向来敢讲敢说,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她边为齐敷研磨,边道:“再说,那日在喜宴上您也看到了,卫二公子一表人才,端方守礼,看着很是正派,怎么也不会欺负了小姐去。”
齐敷没有说话,只是执笔蘸墨,在信笺上书写。
择选夫君,一看家世才貌,二看品行性格。未出闺阁之前,齐敷也是这样天真作想。所以后来哪怕被母亲逼着嫁给自己同胞姐姐的夫君,她也怀揣着一丝期待。
十年后才知,婚姻其复杂程度,远非她所能预料。
灯火影绰,雨点嘀嗒,檐前树叶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