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们离山渐远,身后那方矗在山中的庐舍,也一点点地消失在了视野中。

他那时不知,那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回望它。

云荇没有绕着更稳妥的僻远乡郊走,而是直接在某处棚户的树头底,雇来驴车送他们进城。连秦肖想过无数次遁逃,可被关得太久,仅是站在日光底下,鼎沸的人声都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不得不主动牵起云荇的手,疑虑不消反增,半是试探地问∶“此处熙来攘往,你就不怕我走丢了么。”

走丢是假,遁逃为真。

云荇亮了手中的谱录∶“不会,在师兄心中,没有事能比纹枰重要。”

连秦沉默了。

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随她走过坊里至渡头,眼前一片大泽豁然开朗,云荇差来渡船,载了他们向湖心岛划去。

渡船很稳,她坐在船头,背对他,将手拂过湖面,问你知道秋湖吗?下棋的哪有不知道赫赫有名的秋湖七局,他点头说知道,更如数家珍地说着程李于湖边交战的名史,说着说着,忽就变了脸色∶“你说此处是秋湖。”

云荇拧过头看他∶“你游历四方,莫非没来过沧州?”

连秦∶“应是来过。”实际上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去了多少地方,赵承旨携他出行是为了与会高手,如果对手不是相当出色,他其实记不得那么多附带的见闻游踪。

他还是驳道∶“秋湖七局我并不陌生,你居然掳我到了那么远……”他眼底不久前那些温柔与缠绵悱恻褪了不少,被不可思议与陌生代替,叫云荇一览无余。

手还在水面上悬着,真没想到,竟有一日,她与连秦还会像程李那样聚于秋湖,不过对连秦来说,能够与他比拟程李的,另有其人。

等船泊岸,仆从早就相候,但不见旁人,至他们被领上楼阁,云荇才知刘昭践约厘整县学的事,杜门谢客了。

云荇当然是例外,但刘昭还是被她身后的连秦吓了一跳。

“连小侯爷怎么会在这儿?”

连秦一愣,他隐约猜得到对方当日同在画舫,但辨不得具体的人,不由得脱口而出∶“你认得我?”

刘昭嘴微张,他们一道在宴上下棋,至今不过数十日,还能转头就忘了,这玶都有名的矜贵公子,天赋异禀,也是真的眼高于顶,寻常人不说入得了他眼,被他记得的可能性也近于无。

云荇似是不经意道∶“我师兄只与你见过一面,又不像我那般,自小与你相识。”

刘昭听着有些古怪,他与云荇交手时这丫头才十三岁,言及自小好像对也不对……仿佛他俩已是老熟人一般。

连秦面色陡然凝重了不少,难怪他们交谈自如,颇为熟稔,按捺这么久,怕是暂且要息了向生人乞援的念头。

刘昭没忖明白,横竖不算要事,也就不想了,他盯着连秦轻嘲∶“也对,小侯爷贵人多忘事,自然不认得我这种小人物。”

连秦另有憾衷,本来就不认得刘昭,没有将他的讥讽放在心上,他拿出折得工整的谱录,问刘昭从何处而得,提起这事刘昭便憋屈不忿,略带着不耐说了一遍,言辞中对张仆射厚待他们尤感不平。

但连秦分毫不措意,反在听到犀霜汉字越写越成了青渚文时,露出哭笑不得的了然神色,不徐不疾地辩解道,因宴席以怡情赏乐为主,没有专程遣人记谱,他们下了很多局,有时复盘相持异见,犀霜便要来纸笔草写,开始还用汉字,写到后头,许是图爽捷,直接换了更趁手的母语,反正彼此都能读明白。

连秦有些歉意∶“他一贯只写一半汉字,需得不熟知他的人多担待了。”

这还煞有介事的,直堵得刘昭无话可说,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叫他不忿的也不是这缘由,他乏味索然地挠头∶“还不至于因此事不担待,你们既都懂青渚文字,旁人还能置喙什么。”

岂料他的应答让连秦觉察到了另一事,刘昭与云荇是故交,断不能堂而皇之地求助,写条书暗传也易被发现,但如果用的是异邦字……许会被当作纯粹的棋艺研析。

他不断掂掇,此人毕竟自玶都而来,已是万般无奈之下的折中之法。

而刘昭究其曲衷,到底还是趋于怪怨张仆射的薄义,他原以为这事交与云荇妥帖,也不知她打哪揪来了更合宜的连秦,能捉耗子就是好猫,刘昭与之本不相熟,对其有异于传闻的行踪也不大想盘根问底。

他转身坐到榻上,见连秦还没动作,催道∶“那就有劳连小侯爷代为析疑。”

连秦这才落座,而云荇也在楸枰的侧边坐下。

他慢慢拈起黑子,习青渚棋谱寒暑八载,还是头一回,在外人面前,讲他俩的对局,这天下不会有第二人,比自己更谙他的棋道,哪怕是高僧释摩。

“弄清这些词义,再探寻棋路不迟,”他用刘昭早备好的纸墨,在犀霜的草迹旁,书下端秀的行楷,“青渚流与北周主流之法殊异,守中腹优于强攻,如此处,虽可向中央拓展,但白拆二后,黑也会被迫改型,故黑于左侧拆守,挡白,进攻可暂且按下不表。”

他讲到细致处,便笑着温和答疑,对这些北周棋士从未接触过的棋路,有种志在必得的成算。鋂日綆薪暁説裙久??酒壹8?舞零

刘昭苦思∶“竟不能开疆拓土?我原还嫌黑太过被动。”除了微微的挫败感,他眼观连秦数次,叹道∶“少有人主守慎攻,连小侯爷似乎颇有心得。”

连秦素昔傲岸,对他人的赞誉没有过分的怡悦,此时反是浅淡一笑,眼中的光不加藏匿∶“自然。”

八载流光,日居月诸,他根究青渚的棋道,不比寻索程李等宗师大流的少,也不知是否因为汲各路所长,在面对一些偏门旁支的走法时,亦难有敌手。

他又拈一黑子扳,白立,黑再托,接连几手后提点道∶“此处成劫才,但注意不可沦作互相斗吃。”

刘昭抓了抓手背,略显力不从心∶“光是这一片就走得如此费劲,是否波及大局?黑若不脱先,岂非难守实地?”

他看向一直没说话的云荇,而今并非对局,三人一起研棋,同在一室,光是他与连秦你来我往怎么成,且印象中云荇也惯出险招,说不定有别的头绪。

可云荇没有答话,只连秦含笑道∶“这一步与寻常定式有很大出入,是有些难,不若摘录记下谱来。”这话依旧是对着刘昭说的,从方才落座开始,研讨便只在他俩之间铺展,连秦更是如同解题入定一般,全然忘了旁边还坐着他的师妹。

云荇不知是坐乏了还是觉察到被冷待,在刘昭开口前,她先一步起身,慢行至廊檐下,远眺湖景。

而在纸上垂首疾书的连秦,刘昭本以为他沉醉于珍珑才忽视了同门师妹,乍一瞧,他蘸墨记写,手中动作不曾歇,身姿也没有偏移,但纤长的眼睫下,那炯然的目光仿佛从未落在纸上。浭陊?蚊請連鎴群⑴??叁?伍②?玖⑶⑦

刘昭疑心自己眼拙,不过顷刻,他已迅速写完,并将详录递来∶“我已将疑点精要摘写,以便比对主流下法中的迥别之处。”

刘昭接过,却发现借着薄宣的掩盖,手心被另塞了一小枚纸片,再抬头时,对方神色寻常。

恰好此时云荇踱步而回,连秦像是思及什么∶“其实这一道算是中盘起势后的延伸,在这几手之前,右腹起阵的始末,也值得一说。”

刘昭恍然,就是他挂出悬赏的第一份嘛。

他指了指云荇∶“白子先发制人挂角,你师妹此前解出来了。”

连秦的和煦一刹凝住,淡道∶“是吗。”

刘昭觉得稀奇,他自己尽遇这些少年得志的俊髦,前东家的青眼都被揽走了才心有不甘,他们师兄妹俩一山更比一山高,连秦反应着实平淡,莫非不知道他的师妹也不是寻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