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倌唔了一下,又问:“云姑娘昔年参加棋会,也是为了讨生活吗?”
最后能从棋会中扬名的高手,有些会受各地勋贵缙绅相邀,豢养于门庭,此后专替东家对弈,艺高的棋手就靠这条路谋活?1?。
云荇思索片刻,也不尽然,当年是为了蓄志,但她从来不嫌体己钱多的,尽管现在的玶川云氏不会短缺用度,可她在荷香楼押棋这么久,难道是为了两袖清风?
云荇没有回避钱财这点:“若这么说也没错。”
堂倌一时无言,书局是刊印棋谱的,癸亥年棋会的结局,他再清楚不过。这事再问就是揭人伤疤,他话锋一转,重新说些趣事,又过了一阵,里厢才传来响动,宋校对宋田醒了。
宋田的起床气非常大,方才在里厢就一直断续地听到堂倌与人攀谈,现在神色不耐更甚,堂倌瞧人出来,赶紧替二人相互引荐。
“这是咱们书局的宋校对。”
“这位云荇姑娘,从前参加过江南棋会,程叶程老对她有知遇之恩,但他老人家致仕后也跟那李詹一般,鲜少再露面,你是当年秋湖记谱的校勘,所以便让她来寻你。”
宋田心里恼着午憩清梦被扰,态度轻慢,其实他已经数年没再会面过程叶,但秋湖那年记谱的活计,也不是一朝一夕得到的,程叶是个和善的老头,见他供职书局,又通纹枰,才让他从沧州一众棋手中脱颖而出,得此际遇去见两大国手。
现在不知打哪冒出的一个丫头,不费吹灰之力,张嘴就来探程叶所在,宋田冷哼。
他立马给下绊子:“要找程叶,你不如去问他昔日朋僚,若是想攀附权贵,他自个儿就是下棋的,可不需要养什么客卿来助兴,你怕是打错了主意。”毕竟棋会上排头的那些圣手,走这条路的,比比皆是。
云荇挑眉,这位宋校对,果如堂倌所言,心气比她还傲。
堂倌忙在宋田耳边低语:“她是江南棋会优胜榜第八。”
优胜榜第八?
云荇剑眉之下一双杏目,没做多余的乔装去掩盖女子身份,宋田稍加琢磨,年轻女郎在优胜榜第八,便觉得堂倌所指是妇孺组。
这一组下的棋,门槛就更低了,确实也有缙绅去养才貌俱佳的女子,但那种就跟唱小曲儿的差不多,惯了吟风弄月,甚至都不讲厮杀。
“我道是哪位大家,原来是不知哪一年的第八,今儿就算是魁首来了,若我不愿意,也休想从我嘴里撬出话来。”
云荇只注意到他后半句,回道:“堂倌说您通纹枰,既然嘴巴捂得严,那多说无益,楸枰上见分晓。”
“想下棋,沧州城茶馆酒肆到处都是,我为什么要费时辰指导你下棋?一堆书册等着要校勘,你是替我干活,还是付我月钱?”
堂倌目瞪口呆:“你今日明明休沐。”
宋田家离书局不过半里路,平日休沐若无他事,偶尔也会回来跟同僚插科打诨。
宋田皱眉,推了他肩一把:“一边去,你是不是书局的,胳膊往哪拐?”
云荇托腮:“唆使我替你干分内事,可以,只是隔行如隔山,倘若我搞出什么岔子,担责大头也不在我。”
宋田脸色一沉。
云荇继而说道:“我占了你的休沐打听消息,你想要月钱,我付你半日的酬金,若你赢了我,就付一整日的,这不比替你校勘还砸你饭碗好?”
宋田盯着她:“你平日没少在坊间下彩棋吧?”
云荇微笑:“这不重要。”
“成交,这可是你自己提的。”宋田一掌拍案。
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云荇双手托腮,她从前押棋只赚不赔,没听过亲自下场还要倒贴对局费的。
她努努嘴,心在滴血。
堂倌看二人真搞出了约战,不禁愕然,但书局里没棋盘,便建议去茶肆订棋座,奈何宋田嫌茶肆太远,只想在书局对面露天的木桩棋盘下,堂倌觉得不妥,这街上人来人往,准叫你不得静思,这俩没争出个所以然,最终堂倌拗不过,也懒得再管,跑到后堂去寻茅房,刚过槅门,就被一行人拉到了一边。
制墨的,装订的几个同僚都在,他们都看到今儿休沐半日的宋田在前堂跟个年轻姑娘谈了很久,这时哪忍得住八卦。
“你们在前头叽咕半天什么啊?”
堂倌无奈:“宋田跟人约战手谈,非得在外头木桩子下,车水马龙的,这能有几分成算?”
众人都知道宋田爱棋,不是个臭棋篓子,对方还是个小姑娘,这一听,更觉得小事一桩。
“你替他操什么心啊?他可是给秋湖七局记过谱的人。”
“你们懂什么,”堂倌神情有些严肃,“你们知道癸亥那年的棋会,在一群已经及冠的高手里,混进过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吗?”
?1? ? :关于棋手谋生,参考自明代冯元仲《弈旦评》,明末清初张潮《虞初新志》
0023 你所谋求的路又是什么
宋田有半日休沐,但因他拿乔,跟云荇约的这战,拖到了整个书局都将近下值的时辰。
堂倌等人在木桩子旁架起风灯,在云荇与宋田落座后,不知为何,下了值的同僚也跟过来凑热闹。
宋田承认他故意挑这样一块地头,有下马威的意思,他认为这个所谓的第八,必定是花前月下怡情派,虽然人来人往的街巷对他有影响,但肯定更伤对方的风雅意趣。
他从不对花拳绣腿手下留情。
这局棋由他执白先行,摆子之后,他在右中星位旁分投,侵入对方阵营,在云荇大飞守角后,他在右下挑起战端,一刺,一镇,由于云荇黑棋薄弱,此时仅有二子拦在他起势分投的左侧,去限制宋田向中腹挥师。
她下了一手挡,宋田却不准备放过她,为了迫使黑子变得更薄,他选择了冲,扳渡,严厉地进一步驱赶黑子。
这也是他逼云荇的险招。
如果她走尖,宋田会接一手立,使得己方的白子暂失盘踞,看似不利于构筑中腹,但他要是此时来杀回马枪,一扳,对方为了谨慎守住大场,只能进而被动下夹,后反扳。
反扳的结果是什么,是为了保大场而变本加厉地被他制约。
温和的棋风囿于养性怡乐,估计这辈子都没试过被这么穷追猛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