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顺势托老余查江南棋会的棋谱集锦册,理出了一点眉目,他有一侄儿供职都水监,棋会的棋谱由江南书局付梓刊印,今春沧州的船运往北载了一批书册,其中就包括南边各类杂谈,还有各赛会记谱的校订本,后来船因河道湍急侧翻,货全没了,虽然捞回一点,但字也漫漶了,如果重印,书局排期得到年后,加上漕运,来年开春没跑了。
年后都够蹉跎了,还开春。
云荇等不及要到来年才补往玶都的新货,直接趁休沐南下一趟,所以一开始,连秦会被她带到附近,就有周详的谋划。书局的堂倌得知她远道而来,仅是为了涵盖妇孺组的集锦册时,也很惊讶。
“别说玶都,就是咱们沧州书肆也是精选录更多,妇孺组哪有看头,就是增色添趣儿,几年前棋会倒是出过一个女子棋手,只可惜昙花一现,被退赛了。”
堂倌说得颇为惋惜,手却没闲着,在藏书阁上来回翻找了一会,递给她一本厚册。
云荇道了谢,凝神翻起来,堂倌侃道:“姑娘会下棋,来年也可报妇孺组露两手,虽说这组拼杀的观赏性稍弱,但也是北周少有的女子赛道,怡情养性嘛。”
云荇微笑:“我去不了。”
堂倌当她自谦于艺浅,正要劝慰,就听云荇问道:“妇孺组的评判怎么不是程叶了?”
扉页上评判那一列,妇孺组所对应的是完全陌生的人名。
堂倌顺着看过去,说道:“早就换了,程老据说身体抱恙,卸任得有好些年头了吧。”
云荇一愣:“那人去哪了?”
堂倌发笑:“这我哪知道,合着你着急要棋谱全本,是找人来了,再不济你也该寻他昔日朋僚去,书局可不顾这些。”
云荇自嘲道:“早年与他老人家有一面之缘,蒙受过恩惠,彼此间的联系仅有那一次,所以不自觉地还是找棋谱这儿来了。”
堂倌消化着她的话,所以她参加过棋会?看她如今也年纪轻轻,想不出程叶会向一个小丫头施恩什么。
云荇觉得无果,打算作罢离去时,忽又听他道:“要不这样,你可听过秋湖之约,咱们书局的宋校对,好像便是当年付梓时的校勘,他也通纹枰,就是心气傲些,这几日赶邻市订雕版去了,如果不急,可以过阵子再来。”
秋湖七局,她当然知道,不仅知道,而且谙熟于心。程叶与李詹当年在秋湖之畔龙争虎斗六局,各自盘稳三回合,都对终局虎视眈眈,二人横戈跃马,刀光剑影,前后持续半个月的厮杀让已经致仕的程叶力困筋乏,终局时,秋湖甚至浇了一场大雨,程叶据说病倒在棋盘前,第七局也没能继续下去,时人根据残局的势态断为李詹优胜,秋湖七局成了李詹的收山之作,此后退隐深山,而落败的程叶,似乎没有多少人问津。
校勘莫非正是当年记谱,但细想,作为南边最大的书局,秋湖又在沧州,如果此处都没有头绪,玶都更不会有。
也许就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云荇颔首致谢,堂倌摆摆手,从一旁书架的多宝阁中取来一本名册,让她记名,云荇落笔时,堂倌打趣道:“你不去寻他旧朋僚,莫非有什么过节?”
云荇把名册还给他:“谁说不是呢。”
堂倌笑笑,自然没当真,待她走后,才准备将名册收好,见纸上洇墨还没干的“云荇”二字,忽觉眼熟。
他皱起眉,思索着在哪见过,往书架上一顿翻箱倒柜,找到一本封皮起了毛边的簿册。
“癸亥年三月……江南棋会主赛道前八…唱名录……云荇?”
0017 还演吗师兄
现下只消静候书局那边传讯,云荇一桩心事暂了,在返程的路上,将从连秦床边顺走的棋谱拿出来看,秋湖第七局,程叶的阵营暂且落于下风,时人已经根据局势定了胜负。
分明是一盘没有后续的残局,为何就此断成败,难道世间不存在逆转乾坤的良机么。
她半个身子在车帷外吹着风,问驾着车的胡子大汉:“你说,一件事在没有定下结果前,值得为之挣扎到最后吗?”
暗镖目不斜视:“如果只收到一半的定金,肯定要坚持到把全部劳金拿到为止。”
云荇:“……?”什么玩意。
她无奈一笑,果然是钱眼里的打手。
暗镖话不多,云荇也继续读着棋谱,消磨在车舆中稀碎的时间,荒山人迹少,山道难行,她被颠得脾胃翻涌,神色恹恹地回到山庐,为了雪个恨实在是受罪。
白衣少年站在案几前,冷着脸扫了她一眼,云荇在外头大半日,又被山道颠簸得难受,唯独他在山庐内神清气爽,云荇绕开他身旁那对角并着床榻的案几,自然地扑了上去,近似于在外劳碌久了,总会想寻张软榻,再搂着被子瘫睡,以消路途风尘的倦意。
连秦身体明显一僵,却没有推开,只是偏过头,任她搂着。
他淡淡开口:“累了就到床上小憩一下。”
云荇环着他的窄腰,在他胸膛前蹭了蹭,出奇地没有被避开,她抬起眼眸看这尊僵在原地的玉雕。
“好呀,师兄抱我过去。”她眉眼弯弯。
连秦紧了紧拳头,拦腰抱起她走向床榻,云荇自身骨肉匀亭,相较之下,如若不是摸过他修长精壮的身躯,以连秦的身高来看,穿衣后却是显得更清瘦,但一双手抱起女孩子来毫不费劲。
云荇被放在榻上,也没料到他这么顺从。
她还搂着他的脖子,俏皮地问:“师兄是第一次抱女孩子吗?”
连秦伏低身子,没什么表情:“嗯。”
云荇唔了一下:“可是我寝睡前都怕起夜,得先出恭。”
他又是一僵,缓声道:“我……去把恭桶提来。”
云荇了然地啊出声,狡黠又暧昧:“恭桶为何要提到这儿?你莫非还想看女孩子出恭?”
连秦别过脸,露出被鬓发遮掩的耳朵,一片绯红:“你已经在榻上了,无谓再下床一次,我会背过身。”
云荇又低笑起来,纯真无邪:“都是唬师兄的,你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看,”她收窄圈着他颈脖的空隙,“如果我睡着了,师兄也不会离开我对吗?”
连秦配合着她,将身体伏得更低,语气无奈:“我能去哪。”
“对呀,师兄能去哪?”
云荇复述了一遍,忽然放开他的脖子,半躺着的身板也重新坐起,她站起身,离开沾了他艾香气息的卧榻,在一旁的案几向床那一面的矮脚上抹了一把,捻着指尖的泥沫,望向他。
“你真的以为无迹可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