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猝不及防地被我兜头大骂,神情有一瞬的怔忡。

我的眼里都是明亮而清晰的恨意,和两年前没有一丝区别,七百天的君臣生涯没有把我们的距离缩短一分一毫,兜兜转转,我们的关系仍在原点。

李斯焱脸色苍白,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机械地抬起手,好像想摸摸我的头发。

我一把把他的手拍开,凶狠道:“当年在宣政殿上我骂过你懦弱无能,如今看一点都没骂错,只知道杀史官儆群臣是为无能,只敢趁我喝醉酒悄悄表白心迹是为懦弱,李斯焱你问我要不要留在你身边,你说呢?哪怕你没杀过我的家人,你浑身上下又有哪有一点值得我将就的地方?”

被我用力摔碎了所有的痴心妄想,他像个雕塑一样僵在原处,如一条无处躲避风雨的大狗,脆弱与狠戾之色交织,他咬着牙道:“对,朕卑鄙,朕无耻,朕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你喜欢孟叙,他多光风霁月,多清远雅正啊,可自小朕想要的东西只能用卑鄙的手段去抢来,不然就什么都没有,如果把他放在朕的处境里,他还会这么光风霁月吗?你还会倾心他吗!”

我气得肺疼,真有意思,他还有脸提孟叙,他和我全世界第一好的孟哥哥有可比性吗?当下反唇相讥:“不管面对何种处境,大丈夫都应当肩担道义,强逼史官屈服是最孬种的行为,遗臭万年都是轻的,谁都会有困顿的时候,可我厌恶你,是因为你为人行事没有丝毫底线,不跟君子大儒比,你连普通田舍汉都不如!”

对啊,他就是这么自私又偏激的人,哪有他的错呢?即使有错也都是旁人逼的,魏婉儿说他后悔过,可我看他根本没有过半点反省

他的身子晃了晃,好像我的言语在剖他的心一样,刀刀都见血。

“罢了,朕不该同你说这些,回回都是自取其辱。”他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怒火,指节都泛出了青白色:“这是朕最后一次在你面前犯贱,往后不会再有了。”

我不关心他的痛苦,我只关心我自己。

我嗤笑一声问他道:“你说这是最后一次,那以后呢,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以后?”

“你会放我走吗?我记得你说过的,会让我离开。”

我原本觉得李斯焱最近的行为不大对劲,可串起了前因后果,他的吊诡行为纷纷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既然他把我扔去掖庭,又扔去宣微殿是为了防止自己越陷越深,那不如直接把我放出宫去,这就叫长痛不如短痛,割以永治……不对,应该是一劳永逸。

李斯焱的神情顿住了,没过多久,他冷冷地开口道:“既然那么迫不及待想滚蛋,那下月观完封后礼就滚吧。”

我几乎是立刻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尖叫起来,一种无可名状的狂喜充斥了我的四肢百骸,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下个月我就可以出宫了?

想起了两年未见的婶子,小川,还有孟哥哥,我的泪水差点没绷住,心酸得要命,这就是苦尽甘来的喜悦吗?太史公当年看到狱外第一丝烈阳时,和现在的我也是同样的感受吗?

李斯焱并不想共享我的喜悦,他眼尾赤红,孤零零如一只野狗,只是最后看了我一眼,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影克制而决绝。

作者有话要说:

珍惜现在还要脸,还能被女主骂得狗头一缩的男主吧……29、第二十九章-宣威殿日常

李斯焱没和我道别,一方面是他没礼貌,一方面可能是他真的再也不想见我了。

我确认他已走远,跑到太液池边上泼了自己一脸凉水,仰起头,对着月亮奋力地眨眼。

……眨眼……再眨……眼前终于只剩下一个月亮了。

“随身带解酒丸是个好习惯……”我嘟囔道:“嘿嘿,想不到吧狗皇帝。”

李斯焱今天受了刺激,没来得及犯多疑的毛病,如果是正常状态的他的话,一定会发现我这个醉鬼不大对劲,不仅眼神清明,而且思维有条理到了诡异的程度。

原因无他,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嗑了三枚夏富贵赞助的解酒小药丸。

夏富贵此人酒量奇烂,但又很爱面子,不愿让其他管事们知道自己不能喝酒的小秘密,于是乎,他特地向太医请教了有无让人千杯不醉的小秘方。

太医先是建议他老老实实去做个带机括的酒壶得了,后来被夏富贵纠缠得实在受不了,给了他解酒丸的秘方。

多亏了富贵儿,我暗戳戳心想:要不然糊里糊涂忘记了李斯焱低声下气的模样,这该多遗憾啊。

我哼着歌儿,抱着一打漂亮的春花,蹦蹦跳跳往宣微殿走。

一路上一个人都没碰到,我觉得奇怪,转念一想也正常:李斯焱那么要面子,怎么可能允许有人发现他偷偷摸摸来见我。

回到宣微殿的时候,我看到魏婉儿正站在殿门前,焦急地比划着双手,远山眉皱成了小山峰。

“……她出去好长时间了,说是要去折花……可一直没回来。”

庆福拦在她门前,摇头道:“不成,今夜陛下难得有雅兴游湖,命谁人都不准打扰,沈缨她既然醉了酒,那八成是被侍卫给拦下了,瑞音倒是不知去了何处,才人等天亮了再去尚宫局提她俩也不迟。”

“可是……”魏婉儿发了急,脸都涨红了。

“缨子姐回来了!才人你看,她在那儿!”小蝶突然叫了起来,一手直指着我。

庆福迅速回头,老浊的眼睛射出一道精光。

我被他盯得浑身汗毛直竖,这眼神像是要把我扔进太液池灭口一样。

为了保命,我立刻放软了身体,装作醉成智障的样子,晃晃悠悠抬起手,指着庆福道:“咦这不是庆福爷爷吗,你什么时候有两个兄弟了?”

庆福没上当,又把我从上到下扫射了一遍,抓着拂尘,一言不发。

我一咬牙一狠心,脚下用力,重重地把自己摔在了地上,嗷地叫了一声,手里的花撒了一地。

魏婉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拉着小蝶道:“你去把她扶进来!”

小蝶也吓了够呛,跑过来焦急道:“缨子姐你怎么了?还能站起来吗?”

我拿余光扫了眼庆福,哼哼唧唧就地躺下,躺成一个大字型。

沉得小蝶都抬不动:“缨子姐喝醉了,沉得很,我再去找两个人一起抬她。”

“不用了,我帮你。”身后传来一道憔悴的女声。

“瑞音?你去哪儿了?”魏婉儿讶异地问道。

我看不到瑞音的脸色,只听到她疲惫地答道:“回才人的话,奴去了蓬莱殿,给奴的同乡送了些吃食,刚巧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