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踏出史馆的第一步起,我就没想过能活着走出宣政殿。
“本朝以仁孝安天下,高祖太宗费尽心血建立祖宗法纪,而今不过得国八十载,先皇尸骨未寒,你竟能做出弑兄这等天理难容之事,也不怕一道天雷劈死你!……”我挣脱桎梏,怒声骂道。
“要把她的嘴塞上,快!”不知是谁提出了这个缺德的建议。
牙关被撬开,有人将一块手帕蛮横地塞进我的嘴里。
血污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的天地变作一坨浓红,我发不出声音,看不见东西,可耳朵还贴在地砖上,而且因固体传声而变得格外灵敏,笃,笃,笃,我听到有人在一步一步向我走近,脚步清晰。
“把她放开。”
是狗皇帝的声音。
“陛下……”押着我的力士犹豫道:“这小娘凶得很。”
狗皇帝冷冷重复了一遍:“放了她。”
力士不敢抗旨,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我。
眼见新皇走近了,那力士怕我狗急跳墙,放我之前特地卸了我两条胳膊。
不愧是御前当差的人,下手又准又辣,我只觉一种无法容忍的剧痛袭来,险些当场晕过去。
忍住,沈缨,忍住。
我死死地咬紧牙关,汗珠簌簌而落,喘息着告诉自己:反正也活不成了,死前非要咬下狗皇帝一块肉不可。
在我沉重的呼吸声中,狗皇帝面带几分古怪的兴味,信步向我走来。
一只沾了泥土与血迹的黑靴翻过了我的脸,皇帝倾下身,用他锐利的狐狸眼细细端详了我一番,突然笑出了声。
这一笑森然恐怖,如毒蛇吐信般令人胆寒。
他凑近我的脸,笑嘻嘻道:“一门四史官,个个都是硬骨头,真是好忠烈的一家子。”
我呜呜地扭动身体,试图爬起身来。
他还在笑,指着那滩血道:“……看到那血了吗?那是第一个上来的史官流的,哦,应该是你阿爹吧,我让他修饰文笔,别在国史里瞎写什么弑君夺权之类的昏话,可惜他说什么也不肯,我只好当庭赐死了他,用的毒药,还算体面,只是七窍流血罢了,全尸还是有的。”
他说得这样轻松,这样满不在乎,甚至还带一点变态般的沾沾自喜,我恨得几乎眼里滴出血来,恨中又有一丝不可置信,这世间竟有这样的恶魔,他不怕下地狱吗?
“第二个来的是你二叔哦,他倒是机灵些,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掉了一地的书袋,想说服我回心转意,我听烦了,本想下令杀他,他却早有察觉,未等动手,就一头撞死在了那边的柱子上,还算是聪明。”
他指了指旁边朱红的大柱,上面泼了暗沉的鲜血,已经干了。
“然后是你的哥哥,他瞧见了血迹便什么都明白了,一句话也没说,只求能横刀自刎,我虽然遗憾,却也成全了他。”
“然后便是你了,我本不想为难你,可是没料到,沈小娘子这张快嘴这般厉害,真不愧是史官世家,说得好,说得我无地自容。”他伸出手,把我嘴里塞的帕子揪出来,笑道:“再多说点,我爱听。”
我突然暴起,狠狠地一口咬在他手指上。
他杀了阿爹,二叔和哥哥还不够,还要折辱于我!满满都是高高在上的轻蔑戏谑,何其残忍。
我这一口咬得结实,如果不是一旁的力士冲上来捏开我的腮帮子,说不定狗皇帝的手掌骨都要被我咬一个对穿。
他闷哼一声,看着流着血的手指,露出讶异又困惑的神情:“……你不是做史官的吗?竟然还会咬人。”
他又是一笑,讥诮道:“你家那几个男人,还没一个年轻小娘有血性,这种废物,死了也就死了,不可惜。”
回答他的是我更凶狠的一口,被他敏捷躲开,顺便把我踢到一边去。
内侍们乱哄哄地叫:“陛下受伤了,快,快宣太医!”
我呸地吐出了他的脏血,决定发扬作为史官的传统艺能:嘴炮攻击。
在兵荒马乱的大殿里,我的声音高亢尖锐,锋利如刀,撕破了众臣的耳膜,也撕裂了他们竭力粉饰的太平。
“李斯焱,你不过是个的杂种!掖庭宫里倒夜香的货色,卑贱是刻在血骨里的,你以为你洗得掉吗?哈,果真老鼠生的鼠崽子会打洞,你争不到皇位,只能用卑劣的手段弑君窃国,和你那狐媚子亲娘一脉相承,恶不恶心!”
我知道我今天活不了,所以专拣刺激的骂。
李斯焱出身不好,母亲只是个掖庭宫里的下等奴婢,得君王一度春风,与掖庭中悄悄生养,却因积劳成疾而早逝,一向是这位阴沉的四皇子碰不得的逆鳞。
果然,最幽暗的一道伤疤被我揭起,他的眼神一下变了,由好整以暇猛然变作一只凶猛暴戾的恶兽,恶狠狠道:“你疯了吗!闭嘴!”
不,我不闭嘴,趁着侍卫们还没来抓我,我伏在地上,顶着流血的额头,不管不顾地继续骂道:“我今儿偏要说,有种你来杀了我!满皇城的人都知道你娘不过是个犯官罪女,狐媚祸君才得了你这个孽种,这桩桩件件都是明摆着的!所以你才怕我们史官,因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受千人唾骂,遗臭万年!可你连直面我们都做不到,不过是胆小如鼠一介懦弱匹夫,呸,你他妈算得上什么皇帝!我便是去地下也要睁眼看着,国朝三代江山,要如何亡在你手上!”
“沈缨!你找死!”
我骂人有一套,没有人能在我的嘴下撑三个回合。
我成功地气疯了他一个刚刚篡位成功,亟需塑造深沉形象的君王。
他终于忍到了极限,一把拔出随身的佩剑,抵在我的脖子上,冒着火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腾着滚烫的杀意。
我也冷冷地看着他,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嘴唇无声地努成两个形状:鼠辈。
空旷的大殿上,我们两个对峙着,凤眼对着杏仁眼,凶狠的恨意在眼神交互处相撞。
谁也不退后哪怕半步,像两只对阎王龇牙的野兽。
就这样僵持,僵持,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却迟迟没割断我的喉咙,我等得烦了,冷冷道:“怎么,不敢杀我?”
他的剑尖动了,我闭上眼,等待着被冰凉的钢剑送上归途。
父兄都以为我会在这场风波里活下来,远远避到洛阳去,远离天家的是是非非,可正如家训所言,俯仰无愧,清白来去,我们沈家的女人,从不屑于苟活。
于我个人,我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我只觉得可惜,我死了,就没人去告诉婶婶,二叔在狗洞里藏下了二两金子的私房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