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大爷万万想不到,当世苏妲己正坐在他后座上晕车呢。

马车又在河北道上走了许久,走到后来,土地逐渐变干,林木逐渐稀薄贫瘠,我心想,看这荒凉的架势,洺州应该快到了。

果然,当天傍晚,大爷指着前面的山头道:“过了这道山,就是洺州了。”

我高兴地叫出了声:“终于回家了!”

大爷道:“这么没日没夜地赶路,不得给点打赏?”

我穷得叮当响,根本支付不起给大爷的小费,只能赠予他真诚的微笑,和一句斩钉截铁的我没钱。

大爷先是鄙视我的主家忒抠门,连遣散费都发不到位,然后问我我家具体在哪,他好送到家门口去,没准我家人还能给个仨瓜两枣的。

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拐了,就知道家在洺州,具体是哪一户,我自己也说不清。”

大爷气坏了:“老头子金盆洗手前的最后一车,怎么拉了你这个穷鬼!”

我挠挠头:“我真没钱,这样吧,大爷你想寄信吗?我免费给你写几封?”

大爷冷笑:“老头子我就是跑车的,用得着写信?”

最后我陪着笑把这位爷劝走了,见天色已晚,我又开始发愁生计……哎,光是雇车来洺州就耗光了所有的家资,我可没有钱住店啊……

有道是一文钱难倒了英雄汉,我沈缨从小不愁吃穿,视黄白之物如粪土,等真正到了要赚钱的时候,全然两眼一抹黑。

思前想后,我去当铺当了几枚丝绦,都是我赶路时无聊编的,当铺伙计怜悯地望了我一眼,给了我三枚小钱。

我可怜巴巴收下这几枚铜钱,突然留意到了他手中的算盘,眼睛噌地一下亮了,满怀期待道:“小哥哥,你家掌柜的招工吗?”

“不招。”他道:“小娘子,看你生得还行,实在缺钱的话,不如去酒楼面馆做点端茶倒水的活计。”

不行,我眉一皱,端茶倒水的活我可做不利索,叫人看出我从没伺候过人,还怎么说是长安大户人家的丫鬟?

我不甘心,依旧努力推销自己:“小哥有所不知,我是长安大户人家的婢女,主子出嫁,开恩允我回乡,可路上遭了贼,被偷了家当,才走投无路,想先找个地儿落脚……”

伙计不为所动:“这样的故事爷爷我每天要听八百遍。”

“他们一定没有我多才多艺!”我道:“我会琴棋书画,做账理家,主子娘子会啥我就会啥。”

他道:“小娘子,你想想,如果你什么都会,掌柜的雇了你来,那我不就要失业了吗……”

我垂死挣扎:“那……你家掌柜是否有千金?我可以把她教成长安一等一的士族娘子……”

伙计道:“快宵禁了,前面有流民所,你先去对付一碗吧,甭耽误我们打烊。”

我捏着那三枚铜板,心生悲意。

虽然说起来有点丢脸,但我出发前真的没想过,我居然会缺钱。

此刻就特别后悔,当年魏喜子和其他寒门下臣们交流省钱买房的一万个小心得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积极参与讨论,但凡我学到个一星半点,眼下也不至于风餐露宿,流落街头……

没办法,我只能咬牙去了官府的流民所,把我编造的故事对着看门的大娘又讲了一遍。

好在这个大娘是有善心的,爽快地允我住下,并告诉我,近日农忙,城里大小铺子都缺工,只要我愿意干,少不了我一口饭吃。

这流民所是粥棚改来的,地方虽小,但恰好开在府衙边上,属于繁华之地,我进屋前往街对面望了一眼,正好瞧见一家书铺,脑筋顿时转了起来,凑上去问看门的大娘道:“给人帮工虽来钱快,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敢问婶子可知书信摊子的生意如何?我正寻思着以此为生……”

大娘惊讶地看我一眼:“小娘子,随意支摊是抢人生意之事,你在外漂泊,无亲无故,不消一刻钟就要被这些店家给驱赶走的。”

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啊?有这种事?”

“当然了,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什么山头就要唱什么歌,”大娘给了我一卷铺盖:“你还是等站稳了脚跟再考虑支摊子吧。”

“好,谢谢大娘。”

我十分沮丧。

*

拥着脏兮兮的被子囫囵睡了一晚后,我问清了洺州几处书画铺子的位置,打算先从比较来钱的活开始找起。

在我贫瘠的市井认知里,最来钱的工作是当官,其次做生意,文人墨客想挣个仨瓜俩枣,主要靠给人家写碑,写门匾,写一切看起来比较有纪念价值的文字。

我自认书画水平颇佳,不说当世无双,混个中上举人的水平绝对没问题,赚钱应是水到渠成之事,于是连早膳都没蹭,在大娘诧异的目光中,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街对面走去。

去干什么的?当然是应聘啦!

摊子不让摆,那我去给别的铺子打工总没问题吧。

*

然而,不出一个时辰,我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流民所,问那守门的大娘:“婶子,窝头还有吗?”

大娘怜悯地看了我一眼:“没了。”

又问我:“小娘子找工不顺利?”

我欲言又止,想倾诉,又觉得丢人,最后化作长长一声叹息:“……唉。”

只能说,我严重低估了洺州书画铺子的鸡贼程度。

一共去了四五间铺子,最好的那间不缺我一个无名小卒的书画,连个试笔的机会都不给,另一个差点的铺子倒是惊异于我的才华,可他们见我穷困潦倒,张嘴就让我签卖身契,我不乐意,对方冷笑着把门往我脸上一摔:呸,不来拉倒,要饭去吧。

我气坏了,这素质这嘴脸,也好意思来开书画铺子?

其他的不是嫌我是个女人,就是不愿借我文房四宝,总之一言难尽,糟心得很,最后,几乎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敲开了最后一家画铺子的门。

这铺子开在一个深巷里,门庭冷落,里头光线昏暗,只有一个懒懒散散的伙计,守着一屋子画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