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焱发完了疯,对我抛下那一句淡淡的新婚快乐后,就任庆福和一众侍卫护送他回宫去了,走前嘴角竟有一丝诡异而扭曲的笑意,见者无不后背发凉。

庆福留下了虎跃儿善后兼安抚,可虎跃儿看起来比我还惊慌,在十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结结巴巴地道明了前因后果。

原来今日李斯焱巡完了街后,并未回宫,而是带了几个心腹的随从,撇下嫔妃们,去了东市一间酒楼上面喝酒发呆,陛下素不好酒,但这次喝得像是不要命一样,直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

后来楼下放起了火烧竹,他看了一会儿,命侍从下去给赏,另为他买别的东西,随从们依言去了,回来时却大惊失色陛下不见了,桌上只余一盏残酒,还有几只被摔得稀碎的酒壶。

“……我们也不知陛下的去处,正想回皇城调兵,分头寻找,这时庆福爷爷突然问起沈家的住处,蒲寿说他来沈家传过旨,认得沈家的地方,庆福爷爷立时令所有人跟他一起来这儿,可我们到底来得迟了。”虎跃儿满头大汗道:“陛下是吃醉了,才……才对孟主书拳脚相向,若是平常,不至如此。”

婶子自方才起,手便一直抖得停不下来,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此刻她再迟钝,也隐隐地明白过来了,只是仍无法相信这荒唐的一切。

藏不住的,我木然地想,事已至此,我要怎么办呢?

我转过头,看着孟叙侧脸上大片大片的红肿,还有流着血的嘴唇,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孟老太君慢慢地找了个椅子坐下,捏拐杖的手泛起枯瘦的青筋。

她看了看她的孙子,又看了看我,缓缓开口道:“沈家丫头,非是老身刻薄,可诸事皆因你而起,实话说,老身竟是有些怕你的。”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无声地剧烈地抽泣,破天荒地头一回,觉得自己没力气去面对这局面了,只想拉着孟叙的手远远逃开才好,怎么会这样?我以为李斯焱亲手给我们赐了婚,他便再也不能对我们下手了,可他还是打了孟叙……我没想到,我竟也有词穷的那一天。

孟叙把我拦在身后:“祖母,皇帝打的是我,不关缨缨的事。”

孟老太君拐杖狠狠一顿:“是不是她招来的祸事,你比我清楚!”

“那请老太君说说,我们家缨缨做错什么了?”

婶子霍然站起身,把一旁的小川险些掀了个趔趄。

她已沉默了大半个晚上,此番头一次开嗓,声音虽然暗哑又干涩,却还是我熟悉的护犊子腔调:

“我敬老太君是长辈,可老太君说话也要讲些道理,分明是圣上发了大怒,当街殴打命官,我家缨缨为了护孟郎君,生生地把真龙天子万金之躯划出一道寸深的伤口,天大的情义也不过如此,可想不到,到头来反倒是遭了埋怨了。”

“婶子……”我泪眼婆娑地看向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婶子强硬地按住我的肩膀:“你没错,不许哭,今天就要把这事掰扯清楚,没得以后嫁去了还要遭厌弃!”

人孤军奋战的时候,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能不吭一声,可一旦被人护着安慰了,便很难绷得住。

婶子何尝不知道李斯焱为什么突然跑来揍孟叙,但她力所能及之处,拼着得罪孟老太君,也不让我受丝毫委屈。

孟老太君淡淡道:“老身何时说过你家姑娘有错处?活到我这把年纪,便知道掰扯对错没什么意思,沈夫人,你家侄女儿护着我孙儿,孟家上下自是感激,可一码归一码,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座诸位,谁看不明白皇帝对她的心思呢,今日之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就当我孙子白挨了皇帝一顿打,可往后呢?她入了孟家的门后,我们就要一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吗?”

虎跃儿不安地搓了搓手,深吸一口气道:“老太君,陛下这回是难得吃醉了酒才如此反常,想必等明日转醒过来后便能好了,赐婚的旨意是由陛下亲手所下,既然陛下没说过作废,那不管怎样,后日沈娘子还是要嫁入孟府的。”

孟老太君和婶子都没吭声,从她们的眼神来看,其实两家人都不是很看好这门婚事,只是碍于圣旨与我和孟叙的情意,不得不认下罢了。

虎跃儿顿了一顿,破釜沉舟一般道:“沈娘子平素看得起我们这些下人,所以有些话即使僭越了,我也该说,出宫那日,我记得沈娘子曾提过,以后不再待在长安了,依我看,若孟主书与沈娘子成婚后,两人能远远走开,或许时间一久,三年十年,陛下的心思也就被磨淡了,到时候再回长安来也不迟。”

对啊!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我如抓到了一道救命稻草一样,哭着点头,扑通一声跪在她们跟前,哽咽道:“我本以为让他赐婚就可以让他彻底死心,可没想到到底还是牵累了孟哥哥,事情确实都因我而起,老太太放心,如还有下次,我便自己离得远远的,上钟南山当女冠子去。”

孟老太君默了一默,没有理睬我,只是径直转向她的孙儿,面露疲惫之色。

她道:“你从小就是这辈里最出息的孩子,十七岁的举人,二十岁的两榜进士,脚下踩的是拿笔杆子亲手搏出来的前途,如今就为了她一个小姑娘,放弃了中书省的差事,外放去那些个乡野之地,你觉得值得吗?”

我抬起泪眼去看孟叙。

他好像等这个问题已等了很久,毫不犹豫道:“值得。”

“祖母,”他道:“我读书考进士确实辛苦,也不甘放弃已有的东西,但人活上一世,所求并非只有高官厚禄,锦绣前途,如果为了这些身外之物,连自己心仪的姑娘都无法与之长厢厮守,那孙儿这一生,当是真的失败无比。”

因嘴角有伤,他的话音很轻,像是梅子碗里的碎冰,但无端地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我找不出合适的言语来形容我此刻的感受,只觉得遇见孟叙着实是花光了我这辈子的运气。

我本想哭着逃避这乱糟糟的局面,可孟叙的表态像一道坚实的立柱撑在我身后,让我一下就觉得有了力气去面对这一切了和他一起。

我冷静下来,抹了把泪道:“老太太,夫妻一体,我万不会单单待在他的庇护之下,上官兰的夫君在吏部供职,我去求她,给孟叙外放个好些的外官,中书省两年前新进了一大批主书,内里勾心斗角,前途微茫,未必是个好地方了,我听说近年江南新凿的运河正要通航,漕运水利,钱谷运输届时都将有很大的变动,正是容易出政绩的时候,我们两个若能去吴越富庶之地做个一方父母官,说不定孟叙的升迁速度还能快过留在长安呢。”

孟老太君面露讶异之色。

这两年日日给李斯焱记起居注,别的不提,这种升贬之事倒是听了不少,我想让孟老太君知道,孟叙娶我的确冒了风险,但我沈缨做过史馆编撰,当过天子近臣,眼界非常人可比,他娶我,绝对是值得的。

“求祖母成全。”孟叙和我跪在了一起:“如真有大难临头之日,我与缨缨定不会祸及家人。”

话说到了这个田地,就真的没有退路了,孟老太君没有多言,唯长长叹息了一声,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

烛火明灭中,孟老太君的身躯微微佝偻,我印象里的她一直是一个老迈却矍铄的大家长,可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个恨儿孙不争气的寻常老祖母。

她静静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孟叙过去搀扶起她,被她赌气地一手挥开。

“说什么不祸及家人的胡话?你顶着一个孟姓,家里如珠如玉教养了你那么多年,若真出了事,老太婆还能坐视不理?”她哼道:“小时候越是可心的儿孙,长大了就越是磨人……”

此话说得太精辟,婶子深以为然地瞪了我一眼。

我和孟叙从小就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小孩,聪明又嘴甜,哄得大人们难免多偏疼些,一不小心就把性子养得野了,闹出种种鸡飞狗跳来。

我委屈地缩了缩脖子,也不能全怪我嘛。

小川送他们出去,三人消失在了影壁之后,这时,堂前只剩下我,婶子,和虎跃儿三人。

虎跃儿好不容易劝走了孟老太君,长长舒了一口气,擦着额头上的汗道:“今夜之事,望诸位某要往外声张,陛下醉酒外出,归根结底是我们这些下人不周全,虎跃儿代师傅向你们陪个不是。”

说完真的躬身作揖了起来,我们哪敢受他这一礼,赶紧馋起他道:“虎跃儿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方才帮我劝了孟老太君,我谢你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