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衡没有应声,只是一寸寸扫过刑场外无数围观的人潮,那些人神情各异举止不一,终于在一片喧嚷声中,他远远看见那抹惦念数日的青影。

晏瑾被萧络救走的第二天,就听说了凤衡在生辰宴上仓促下狱的消息。他没有选择回皇宫,而是一直留在客栈,直到今日行刑,才同白渊一起来了玄昭门,低调地融于人山人海中。

他捕捉到凤衡的目光,透过拥挤的人群两人无声相望。片刻后,晏瑾挤开周围的人,站到最前排后再往前迈进,被维持秩序的禁军拔刀拦下。

坐在监斩官旁边的傅钰认得晏瑾,见他冒头,面色极为不屑,“这妖妃还敢露面?凤衡虽然色令智昏,背后教唆煽动者却是此男妃,依我看,应当将他抓起来一道斩首才是。”

夏宵用手指试了试茶盏温度,觉得有些凉了,于是轻轻将它拨开,“晏瑾再怎么说也是琦国人,昱国的事由昱国君臣自己解决,那么琦国人的去留自然也不劳傅大人费心。”

傅钰横他一眼,却拿不出话来回他。毕竟夏宵背靠凤连和慕维两棵大树,现在朝局未定,这个异邦人他暂时还开罪不起。

夏宵不再搭理他,抬眼瞥向主考官,那主考官会意,忙不迭点了点头,对拦着晏瑾的几名禁军道,“拔刀干什么?都收回去收回去!放他进来!”

围观众人见晏瑾竟然被放行,不由纷纷冒起八卦的心思,方才对凤衡的谴责和辱骂声,被另一波狂热的议论浪潮所掩盖。

晏瑾看了眼刽子手攥在掌心的鬼头刀,撤回目光居高临下睨着凤衡,将对方狼狈的模样尽收眼底。

两人在铺天盖地的非议声中对视许久,晏瑾脸上始终只有一片漠然,“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凤衡跪在刑场地板上,破败脏污间依稀可见俊美的眉眼轮廓,他虽然是仰头望着来人那一方,神情却依然散漫从容,笑起来时唇角的邪气都与从前如出一辙,“怎么会没想到呢,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既然是你心里挂念的东西,这几个月来,自然是夜夜入我梦中。”

晏瑾眯眼,睨着对方唇边那抹笑。

缱绻的话余音未落,他却突然俯身抓住凤衡衣领,凑近那张曾经让他痛苦到一心求死的脸,一字一句道,“陛下这番话好生动人,这些时日以来,你对我予取予求有求必应,调动暗蛟营救我性命,为了我成为千夫所指人人唾弃的罪人,落得皇宫门前当众斩首的结局,真的是好感人,好可怜。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感激零涕千恩万谢,要寻死觅活为你殉情才对啊?”

晏瑾松开他,顺手将他往后推了一把,“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有句话没说错,这几个月里被你抱住被你亲吻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现在这种场景,盼望你当着我的面鲜血飞溅人头落地。身首异处身败名裂这种结局,是你应得的。凤衡,你该死。”

凤衡仍然跪坐在地上,晏瑾说话时,他一直安静注视对方的脸,等晏瑾说完了,他才微微一笑,“我从未想过要你感激我,殉情就更不必说了,那是奢望才对。”

既然是赎罪,那就注定了主动权掌握在对方手中,凤衡怎么选是他自己的事,而晏瑾愿意如何回应他无权强求。

凤衡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破烂腥臭的囚服,自嘲地笑了声。

若是告诉从前的他,自己最终会为了一个男人去死,想必他只会嗤之以鼻,觉得这种说法实在是荒谬到离谱的程度。

可世事难料,越是身处其中越是难以勘破,一直以来他所执着的强权高位,最终败给了心动二字。谁叫他偏偏爱上了曾经狠心伤害过的人?谁叫他渴望求来对方原谅?谁叫他将一切感情明白得太晚?

凤衡顺了顺囚服衣摆,仰头望着晏瑾,他已经预料到对方的答案,可这或许是他此生最后一个请求,“五日前……是我的生辰。走的匆忙,还没来得及听你说一句生辰快乐。”

晏瑾抿唇,冷眼看着对方。他没料到,在这种时候,凤衡没有痴缠地追问他喜不喜欢、原不原谅,而是提出了这么个突兀又卑微的请求,临死前想听的,竟然只是自己的一句生辰快乐。

晏瑾顿了片刻,俯身凑近他,贴在他耳畔轻声道,“你去死。”

夏宵落座的位置,距离刑场中心两人不远,虽然现场人声嘈杂他听不清说了什么,但观察神情举止已经将内容猜的八九不离十。

桌边候着的小太监为他斟上新的温茶,他用指腹试了试,这次觉得可以了,于是端起来一面看戏一面啜饮。

用晏瑾牵制凤衡这招,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顺利到甚至让他感到失望。

打听清楚凤衡从前那些事迹,他原以为自己此行棋逢对手,却不想对方轻而易举败给了情爱和美色,这番斗法只叫他看见了一个痴情帝王,却半点没瞧见那个蛰伏逼宫狠辣皇子的影子。

夏宵把玩茶盏,远远看向站在凤衡面前的晏瑾。

不得不承认,晏瑾的确很诱人,无论是从外貌上还是性情上。可美艳不可方物、同时又桀骜难驯的美人,天底下数不胜数。

说到底凤衡还是不够清醒,拎不清权势与美人孰轻孰重,到头来两头落空,还成了千古遗臭的罪人。让自己落到这种狼狈卑微的境地,好看么?

夏宵自然不会同情凤衡,他只会觉得此人蠢到无可救药。

待晏瑾转身离开后,他向监斩官使了个眼色,监斩官连忙抽出签筒里一只厚重的斩杀令,用力掷向刑场中心,“时辰已到,行刑吧!”

晏瑾回到人群中,看着刽子手将凤衡按在地上,高高举起鬼头刀。

白渊瞧了眼他的侧脸,握住他一只手,“若是不想看,我们现在就回去。”

晏瑾摇头,“不,我要看着他人头落地。”

就如同当初,他亲眼看见引弦被抹掉脖子流尽鲜血那样。

白渊沉默一瞬,“你脸色有些白。”

晏瑾举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再去抓白渊的手时,忽然发觉对方掌心很烫。又摸索片刻,才发觉不是对方掌心烫,而是他自己全身都是冰凉的。

刽子手手起刀落,在周围无数人引颈相望、一片浪潮般的惊呼声中,凤衡的身体飞溅出鲜血,头颅从尸身上滚落,临死前最后一眼,目光仍然片刻不移地锁在人群中晏瑾身上。

晏瑾双手拢进袖中,安静地看完全程,与周围人千姿百态的反应比起来,他麻木得像一尊没有情绪的木头。

阵阵鼎沸般的吵嚷声中,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格外突兀的嗤笑。

晏瑾在这时才回过神,略显僵硬地转过脖子,看见汪菱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一袭黑衣斗篷,鼻梁额角还挂着新伤,大约是五天前营救晏瑾时留下的。

汪菱儿目光冷厉地看着他,晏瑾也面不改色地看回去,周围的吵闹声似乎与二人无关,对峙片刻,汪菱儿扬唇笑了笑,“我早看出来你对他没有真心,可他偏偏要一意孤行,看着他为你而死,你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像你这种心如铁石的人,究竟有哪里好,值得让一群男人围着你转?我不懂,他为什么非要选你,非要死在你这种人手上。”

在汪菱儿看来,凤衡不是死于臣民的指摘背叛,不是死于夏宵的筹谋算计,而是死在他自己的选择上,死在明知结局还要执着地走向晏瑾为他铺好的路。

晏瑾挑眉,缓声道,“我也不懂啊,他为什么会蠢到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赎罪。不过,你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他摸了下眼角,那里冰凉而干涩,没有半点泪痕,“我早就说过,若是有一天凤衡去死,我绝不会为他掉哪怕半滴眼泪。”

在引弦死的那晚,他就曾咬着凤衡的脖子一遍遍在心里重复,这句话直到现在也未曾改变

凤衡是怪物,是混账。凤衡该死,凤衡不配。

汪菱儿转身走了,晏瑾的目光又落回刑场那具无头尸身上。

如此狼藉凄惨的收场,谁能想到,这竟然会是那个意气风发、张扬邪肆的帝王的结局?

晏瑾抬手摸抚向眼角,摸到一点湿润。他微微一怔,仰头望去,原来是天上飘起了雨,不是他为凤衡落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