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1 / 1)

“老两口的意思呢,是不想耽误你,希望你能把学上利索。你去法国培训,不是个人的机会。半路撂挑子回来,跟老师同事啥的,不好交代。”

“我的意思呢,你选个不后悔的。不乐意培训就回来,我看谁敢因为这个BB你一句。要想培训完,就立正儿的,别天天胡思乱想。家这头有我看着,你啥心也不用操。”

陈熙南仍旧沉默着,但他的脸消失了。摄像头里只剩半个肩膀,还有雪白的墙。那盏马玲花的古董灯,摇晃得像一簇鬼火。

段立轩想再安慰两句,又怕自己显得聒噪。

“早点休息吧。有事儿打电话,我先挂了。”

“别挂!”陈熙南的脸仍没入镜,但他的声音抖得不行,“别挂…二哥…别留我自己…我有点害怕…”

段立轩的心狠狠一揪,眼泪差点没掉出来。

“不怕,啊,二哥在呢。”

没说上两句话,手机嘟的一声响,电格子红了。视频通话本就废电,段立轩又废手机。用了不到一年,电池堪比南孚散能环,六截不抵一截强。打个游戏看个视频,那比计程车打表跳得还快。

“乐啊,先切语音,等会儿再视频。”

陈熙南仍没说话,但乖乖地关掉摄像头。段立轩穿着一双黑胶靴,呱唧呱唧地一路狂奔。

沿着马路跑到大桥下,他的老欧陆正停在两个大桥墩子当间。前天下了一场暴雨,地上一片片的浅水洼和烂泥巴。泥汤混着小沙子,一股股地往靴子破口里渗。也顾不上伤口被泡地沙疼,撅在驾驶门外到处翻找。

“二哥,你还在吗。”陈熙南问。

“就他妈剩2%了,快不在了。草,我充电宝呢?长腿跑了?”

“你充电宝落我这儿了。我明儿个拿给你。”

“哦,行,那你明儿个…明儿个???”

“胰腺癌很容易误诊。我想可能是胰腺炎,或者胆管扩张。总之还是亲自回去看看吧。如果真不好,惠普尔手术应教授就能做。”

段立轩刚想说他挂的三院专家号,不比应老登次。但话到嘴边又反应过来,硬生生咽回去。想来要是陈乐乐自己不接受,哪怕是天王老子下的诊断,他也不会相信。

“二哥能来接我吗?”陈熙南又道,“我只要你,不要别人。”

“我去接你,谁也不带。”

“来的时候,把爸的病例捎上吧。我想回家的路上看。”

“我给你捎上。”

“二哥,我想了下,如果…”

陈熙南的声音戛然而止,像高潮前的休止符。让人心里一悬,预感后面有狂狼滔天。

段立轩徒劳地摁了两下开机键,把手机狠扔上副驾。轰起油门,咬着腮帮子往家开。

沿途的蔷薇,在春日的狂风里颤摇。像一面面涨红的脸,顺着坡子一路尖叫。陈熙南的专位上,撂着没电的手机。滚烫漆黑,如同一方小小的墓碑。

第88章 风雨同舟-88

陈熙南仅用一天,就处理干净了巴黎所有事务。在接到通知后的第三十六个小时,他出现在东城机场的廊桥。

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整个人云里雾里。浑身像是被水泡透,沉得寸步难行。脚下的大理石不再坚实,而是像一片冰冷的泥潭。他看着那些匆忙的人,拎着行李箱疾走而过。一个个地掠过自己,带起炫耀般的风。

人们炫耀自己有事可忙活,有人要应酬,有地方得到场──人们炫耀自己被在乎。

曾经,陈熙南也有可以炫耀的归宿。但如今,他的归宿已然变得残缺。

可这正是幸福的代价。佛说八苦,其一就是爱别离。以爱为条件的别离。

如果他的父亲是个混蛋,他又怎会如此忧伤?正因为他有世上最好的父亲,他便该承受这些。

孤魂野鬼似的飘出去,一眼就看见了段立轩。

站在外汇柜台前面,穿了件青花瓷的盘扣衫。戴着圆片的茶晶墨镜,气宇轩昂地背着手。

只一个照面,他那颗彷徨无依的心,又生出了点面对现实的勇气。

刚要抬手招呼,段立轩气势汹汹地大步上前。一把抢过行李箱,照着他胳膊一个逼兜:“你他妈爬出来的?!我等你一个来点儿,天都要黑了!”

陈熙南为自己蹲了15分钟厕所、看了10分钟景色、系了3分钟鞋带、以及在行李转盘那儿发呆,和自己的箱子联合演唱半小时《错过的爱》…等一系列行为感到心虚。

“…抱歉。行李出来得晚。”

“走走走,赶紧的。我今儿没开车,省着大晚上跑高速。七点半的动车,这都六点五十了。”段立轩左手拉着行李箱,右手扯着陈乐乐。一个比一个沉,给他累得像老马拉车,话都连不上个儿,“一天到晚粘了咕叽的,我他妈真服了你了。要赶不及,咱俩今儿都得睡马路牙子!”

“我想跟二哥睡马路牙子。”

“别扯没用的了,快走几步!”段立轩回过头,拿膝盖踢着他屁股,“你回来没跟爸妈说啊?我中午说来接你,他俩都吓一跳。”

“还是当面说罢,我不想隔着电话问。妈现在住医院呢吗?”

“住咱家。俺俩现在替换班儿,一人一宿。还有那几个瘪犊子,轮流过来看着。爸好得很,能自理、嘴也壮。你瞅见就知道了,老头没遭罪,看着都不像得病人。”

陈熙南不说话了,段立轩也不再说。扯着他的手,呼哧带喘地往外跑。幸好站外人少,没等两分钟就排上了出租。等到了火车站,俩人一个买零食一个取票,大包小包地往站台冲刺。没等坐稳当,车已经缓缓开动。

整个商务车厢就他俩,宁静得像一截鱼缸。列车行进的嗡嗡声是水泵,纸页的哗啦声是水波。向来说个没完的俩人,今天异常地沉默。

陈熙南咬着酸奶吸管,一页一页地翻病历。奶冻子似的一张脸,一点表情也没。举起片子来回看,好像要用眼神杀死瘤子。

段立轩看着车载平板,时不时偷瞟他一眼。来来回回坐不稳当,怕陈乐乐想不开。可病已经来了。想不想得开,也注定躲不开。

终于在陈熙南第六次举起那张CT片的时候,段立轩实在忍不住了。掐了把他脸颊,心疼地逗骂:“瞅你内俩眼眶子吧,像他妈被人打了。”

“我没事,就是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