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被灭时,张舆和姐姐怀瑾出城南逃出,被孙秀的爪牙追赶搜查,他们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目标太大,不得已分开逃亡,从而失散了。
张舆沉默了一下,才道:“前些日子,清河公主回来了。”
管家一愣,清河公主是谁?
张舆继续道:“清河公主是羊皇后嫡女,在洛阳失陷时,被贩卖为奴,送到吴兴县做奴婢……她生得美,又气质卓绝,被主家的女儿嫉妒,对她非打即骂,关入黑屋,不给吃食,那时阿姊,也和她一般大。”
管家低头默然。
“祖父在时,便赞阿姊有才,”张舆回忆着当年,“后来逃亡,您没有带走她,她的日子,不可能好,甚至我们都没想过她会活着。”
管家勉强道:“是我过错,可与你何干,那时你病得重,她出去为你找药,追兵来了,若是不走,难道还要封书信给她么?”
那时太过突然,他们逃跑时盘缠不多,娇贵的小公子受不得路上颠簸,生病发烧,当时不走,就走不了了,小公子是张家最后的血脉,他受家主重恩,若有选择,难道愿意坐视小姐去死么?
“可是,于阿姊言,她辛苦回来,却看不到你我,又会如何难过?”张舆苦笑,“所以,她连姓氏都弃了,我有何颜面去寻她。”
“您总要想想办法。”说到这,管家压低了声音,“不能一直如此下去。”
赵王只掌权一年就死了,所以十年前,老主人的冤屈就已经平定了,张舆承袭了老主人壮武郡公爵位,虽然家财已散,但关上门日子过得也还成,就是幼时的婚约被退了而已。
但这些日子在张怀瑾崛起后,瞬间大变。
张怀瑾的崛起,并没给公子代来助益,反而像敌国的质子,晋帝对他温柔示好,并将公子提拔为太子舍人,但这些年,出门都有禁卫跟随,连娶妻都必须要娶司马家宗室,更麻烦的是,王氏还塞了一些旁枝庶女过来做妾室,这倒是不嫌弃他们家道中落了。
张舆沉默了一会,回想着自己如今的困境,思考着破局方法,阿姊小时便教他,遇到问题尽快找办法解决,犹豫就会败北。
晋室和北方只能选一个,目前他挂着“渤海公之弟”的身份,在晋室中被视为筹码,而他清楚姐姐的脾气,除非自己死在她眼前,否则死远了,她说不定都想不起自己来。
她就是这么过分的人,幼时就对哥哥弟弟可着劲欺负,看着别人委委屈屈又过来安慰,偶尔说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在洛阳时把几乎所有同龄的小朋友怼得落荒而逃,还一心想要泡卫玠,小小年纪就说要嫁给他,让公子等她长大。
真想回到小时候啊。
他微微一笑。
“听说卫玠已经到了渤海,”他惟恐天下不乱地想着,“不知道卫玠和她那名闻天下的单夫人,谁更美些呢?”
就在这时,管家过来,说陛下听说您身体不适,给你送来两个婢女服侍。
张舆点点头:“你安排吧。”
他家早就是筛子了,多一个眼线不多,少一个不少。
突然间。
一队士卒冲了进来。
为首一人,正是大将军王敦的头号谋士钱凤。
“见过壮武郡公,”那有些阴狠的中年人拱拱手,“大将军有请。”
第190章 鹤蚌相争
在如今的东晋,王氏兄弟的命令比皇帝还有效果,更何况这不是什么政令,只是请一个相熟的贵族小聚而已。
张舆这些年早就习惯被这些大臣拖出去评头论足,见对方来势不善,也只是平静地起身,吩咐管家收拾行装,王敦如今在南昌城,离建邺有千里之遥,一时半会,肯定是回不来的。
顺便还要找纪大夫讨几枚些南方的虫药,这年头,谁都生活不易。
前来“接”他的王敦手下参军钱凤倒没有什么不耐烦,这位中年人也不缺一点时间,他也是寒门出身,虽然投奔在王敦治下想要奔个出头路,但对北方那位渤海公,也是极为钦佩的。
她能以白身崛起于北方乱局,接连收服草原鲜卑、幽州王浚、青州曹嶷、兖州石勒,就已经是世人所不能想像之事了。
谁知道将来南方会如何,钱凤见这位张舆如此配合,甚至还小意示好:“郡公不必担心,大将军无甚恶意,只是想由你引荐,与渤海公论论天下罢了……”
说到这,他还感慨地道:“等平定江荆两走,大将军定会重谢,到时郡公定然前程大好,如此,位列三公有望,到时张氏三世三公,也是的世间佳话了。”
“过奖了。”张舆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随口敷衍,没有怼他,毕竟这一路上都是得这人来管,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没必要。
钱凤却是忍不住感慨道:“沈家已经备好大船,您随我上船就是,沈士居亲自送您过去,皆是住行皆是北方之物,必不会有颠簸之苦。”
吴兴沈家如今越发被王敦重用,靠着和北方通商,沈家的势力几乎可惜说是独霸扬州,沈家当然也就不愿意有一点可能得罪到渤海公。
王敦势力极大,等在几条街外的宫城里的晋帝听说张舆被带走时,已经是三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晋元帝气得当场砸了手上昂贵的天青冰纹茶盏。
张舆是那女人如今唯一的血亲,因着那女人势大,越发重要,他甚至亲自把自己侄女嫁过去,王敦居然敢不经过他同意,就拿了他可以算是底牌筹码,让他如何能不怒。
但怒归怒,他也是知道大局的,如今北方已经派人入了荆州腹地,只希望张怀瑾能顾念一下血脉之亲,不要再咄咄逼人。
……
江水滔滔,张舆一袭白衣立于船头,颇有翩翩公子之态,而吴兴沈家的家主则在他身边的介绍着周围的船队中的大小船舶。
“那是水轮舟,”沈充如今已经二十四五,头戴纶巾,意气风发,指着身后的数十大船中几个有巨轮的舟船,“那轮是北方改进后的江船,可以人力腿力驱动,速度更胜摇橹,每船皆装有一万斛粮,可供大军三月嚼用。”
带着想和张舆拉近关系的心思,沈充少有地热情讲解:“……那帆布可曾见着,这是北方的硬帆布,耐得风吹雨打,便是吹破了,也可缝补做成衣裤,耐麻耐穿,甚为北方庶民所喜。南边官吏世家也喜欢这旧帆衣,旧布不磨肌肤,又能显得新。”
最后那句话让张舆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又很快反应过来。
服散后皮肤敏感,需要穿旧衣,帆衣容易认出来,虽是旧布做的,那也是新衣,可以让那些世族炫耀自己能拿到这种衣服,像阿姊当年说的,他们炫耀一事上,是不会轻易认输的。
说了一会,沈充看张舆兴致缺缺的模样,于是换了话题:“想来郡公也甚久未与渤海公相见了。”
张舆沉默了一下,才轻叹道:“十三年了。”
那年,阿姊十岁,他七岁,光阴如驹,他甚至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但记得她当年站在他面前,那骄傲恣意的模样,像是一轮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