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自己说,再多陪陪他几日吧,她不忍太早实施自己的谋划。若有一日,沈玠知道了她的全盘计划,是否会疏离她。
前生,她死后,接踵而至的,是大片大片密集的死亡。宁葭病逝,相府被满门抄斩,连早已经归隐山林的外祖父母也没有幸免。关家七零八落,父亲被皇帝的刺客毒杀,年长的族人悉数被灭口,她的那些庶出姐妹们沦为娼妓。
如果沈玠好好活着,如果他依旧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如果他们当时还是夫妻,皇帝将她的亲人残酷虐杀,她与沈玠之间,又隔着新的国仇家恨,似乎怎么算都不能圆满。
这一世,没有欺君之罪,没有李代桃僵的待嫁之事,宁家和关家是否可以安然无恙,世代繁荣?
关泠无法确定,为此忧心忡忡。这份不安在黑鹰把皇帝的那道催婚圣旨递到她面前时,愈发浓烈。
黑鹰一身傲骨,却笔直地跪在她面前:“求姑娘离开王爷。”
关泠抬首看了一眼窗外泛着粉色的霞光的天边,此时沈玠应当在朝中,黑鹰是早有准备,特地挑了这么一个时间。
她笑了笑:“依你过去的性子,应当斩草除根,杀了我永绝后患才是。”
黑鹰神色一凝,过了许久才道:“王爷很喜欢你。”
他的确想过直接杀了她,这样王爷便不会再为了这个妖女做出违逆皇上的事情。可是,黑鹰跟在沈玠身边十几年,亦无比明白,眼前的这个姑娘,是小王爷自少年时便钟意的女子。
关泠看了一眼那道明黄色的圣旨,亦从黑鹰的神色里瞧出了几分不轻不重的鄙夷。也是,和自己未来的姐夫勾搭在一起,算什么话呢。
“你今日这般待我,难道不怕有朝一日,若我在他面前再度得势,必将你炮烙凌迟。”她其实十分欣赏黑鹰的忠诚护主,但无法将她与沈玠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告知他,于是决定扮狠吓一吓他。
“卑职等着那一日。”等到王爷继承大统,彼时他若为了心爱的女子将自己千刀万剐,黑鹰亦能从容赴死。只要沈玠能顺利继位,到时候,他们就算真的化成纣王妲己,又如何。
“你其实想跟我说,让我暂且离开他,好让他顺顺利利地娶我姐姐,有了相府这层稳固的姻亲,以后必能继承大统,是吗?”关泠支颐,不等黑鹰回答,又道,“可假使皇上圣体安康,还能再活二十年,五十年,我便要耗尽一生,苍颜白发,也要等着你家王爷回来娶我吗?”
黑鹰木然地抬起头,眸中若有所思:“在宫里,女子穷尽一生的等待与寂寞,是很常见的事情。王爷不是寻常百姓,他是未来的天子。”
以后三宫六院,后宫佳丽三千,也未可知。可见为了一个女子,断送大好前程,实在不值得。
关泠有些颓然。
原来这辈子,除去了宁葭的那一层殊荣身份,她跟沈玠之间,便隔着这样一道遥不可及的银河。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关泠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似乎陷进遥远回忆,“曾经,他也为了保护我做了相同的事情,结局并没有很圆满,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他。”
“你……”黑鹰气急,站起身来,手指紧紧握着腰间别着的长剑。
“黑鹰,你且退下。”一声略沙哑的嗓音自两人身后响起,关泠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照影国师。
黑鹰负气走出中殿,立在门外等候。关泠用眼角余光轻轻扫了一眼这位高深莫测的巫人,隐约觉得他与清原有几分相似。
“王妃娘娘……”
关泠眉尖蹙起,又是这样的称呼,她装作没有听懂,睁大眼睛盯着他。
“娘娘上辈子连累了王子一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仍要拉着他堕进无间地狱吗?”国师目光如电,似乎要将她穿透。
“前世沈玠并非因我而亡,是您出手阻止他杀了玉真,才让他彻底失去了大临天子的信任,不是吗?”关泠并不怯懦,“我带着全部的记忆回到十三岁,便是要阻止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她的确无数次内疚自责,是否因为沈玠用引灾玉救她的性命,才导致他那样悲惨的死去。又或者,从一开始,让他不明不白地娶了一个假的相府千金,便完完全全剥夺了他得到帝位的资格,亦为后来他的悲凉结局埋下了祸根。
可是前生,沈玠却也同她抱着相同的歉疚。他早就料定他这一生结局不会圆满,却没有忍住一时的情动,将她也卷了进来。最后没能护她周全,他至死不能释怀。
老国师释然笑了笑,全无方才的凛冽:“王妃娘娘有这样坚定的决心,老臣终于可以放心。”
他提起袖子拭了拭眼角,道:“老臣愧对王子,前生害惨了他,但始终无法对他忏悔,幸而娘娘还有旧时记忆,劳烦娘娘替老臣曲折转告一番。”
关泠颔首,她欲想再多说些什么宽慰面前这位老者,但国破家亡背井离乡之恨,又岂是她三言两语便能慰藉的。
关泠推开虚掩的殿门,走到黑鹰面前,“有劳你送我一程。”她对他莞尔一笑,语调漫不经心,“我现在确实得离开王府。”
富贵
关泠回到相府以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命人把阿七从浮山寺接了回来。她嫌弃陆渐之给他穿得太过朴素,用锦衣玉帛将他打扮成一个斯文俊秀的小少爷。认真瞧着,真与沈玠年轻的时候分毫不差,仿佛从小就在皇宫里养尊处优长大的王室贵族。
她想起西疆初遇时,他才不过五六岁,孤苦无依地在街头流浪,忍饥挨寒衣衫褴褛,谁能想到这个孩子会和早早亡故的魏王夫妇有关。
前世里她也曾陪着沈玠四处寻找魏王世子,去过江南,抵达过塞北,始终无一所获。而这辈子似乎冥冥之中有所注定,她重生的第一年,便遇到了阿七,而原本铁石心肠的自己,竟然会因这孩子与沈玠生的有几分相似动了恻隐之心,将他留在了身边。
当今圣上何其暴戾无情,自己的儿子,自己的骨肉也能如此对待,想起这孩子流浪塞外的那几年,年幼不谙世事的他是如何挺过来的,关泠不深继续去深思。
阿七见关泠一直盯着他看,却也不说话,似乎在出神,停下了去拿芙蓉糕的手,眨着眼睛问她道:“阿姊,你看我做什么?”
关泠回过神来,扬起唇角对他温柔地笑笑:“在我把你捡回来之前,你一直在街头流浪吗?”
她问完有些后悔,那时他年纪那么小,或许根本不记得了。
阿七托腮认真想了一会:“我很小的时候有个乳娘,她在的时候,我其实过得不差,后来她病死了,没有人照顾我,我只能沿街乞讨,幸而遇到了阿姊。”
关泠听罢,怜惜地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又觉得这样的自己过于温柔,似乎因为有利可图才惺惺作态,脸上的表情也不知如何摆弄,在阿七面前,她早已经习惯了凶神恶煞。
她对阿七道:“我很小的时候,十分不懂事,常常会幻想其实自己是皇帝的女儿,是大临的掌上明珠。我的母亲没有早逝,而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我的父亲也不是从来对我不闻不问,他视我为全天下最价值连城的珍宝。”
她儿时受尽冷落,唯有这样的身份,在宁葭面前,才不至于落后一截。
关泠继续道:“所以阿七,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只是不幸和家人走失,你的亲人一直都在找你。”
“乳娘告诉我,我的爹娘早就去世了。”阿七握住关泠白皙的手腕,目光灼灼:“阿姊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关泠望着他许久,目露犹疑:“除了最亲的阿爹阿娘,还有其他的亲人呀,譬如和你父亲感情很好的叔父,刁蛮漂亮的姑母,还有你父亲的爹娘……”
“那些都没有阿姊亲呢。”阿七认真道。
关泠不为所动:“我只是把你捡了回去,这些年,其实并未好好照顾你。”
“阿姊生得美,长得好看的人,是不需要做任何事,也能轻而易举收获很多喜爱的。”阿七如实道,“是阿姊救了险些饿死的我,也是阿姊把我带到将军府里,因为阿姊的缘故,他们都叫我小少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