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她心大,又或许是这些年生活还算平稳安定,总之八年过去,她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当年被林皓囚禁虐待时的感受。但漫长的岁月能够模糊爱恨,却无法模糊对错。
如果不是被一些过于相似的情景触发记忆,她可能不会记起当初被林皓暴力对待的细节,但却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如何在一双双看似恳求实则威胁压迫的目光中接受了他们对林皓的处理结果。
或许她早就不恨林皓了,她恨的不过是当初那个沉默妥协的自己。
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把水温调到最低,掬起一捧冷水扑到脸上。
横亘着近十年的光阴,一张张不甚清晰的面孔浮现在她面前。
带着眼镜的男人一脸严肃,公事公办地对她说,“沉小姐,我们还是希望你可以冷静下来,接受外媒采访无法帮你解决实际问题,反而会让你的私事变成一个世界性花边新闻,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消遣。”这是林皓父亲,时任中央办公厅副主任林盛的大秘书郭永康。
二十多岁的青年翘着二郎腿、手里夹着支烟,好像在和她谈一场无关痛痒的交易,“沉念,我们会尽可能补偿你,你可以先说说看你的要求,只要能满足的,我们都会满足。”这是林皓的发小廖和平。
留着一头泡面卷的时髦女人面带愧疚、试探讨好地对她说,“小沉啊,我们已经把林皓送到边境去了,以后绝不会让他有机会再骚扰你。”这是林皓的母亲阮君。
穿着中山装的老人亲切和蔼地劝慰着她道,“小念啊,我知道你是发自内心喜欢这个国家的,是林皓这个小畜生让你失望了,你放心,这次肯定不会轻饶他…不过,孩子,你想想啊,现在证据不足不说,就算真把他送进去关个几年,那也起不到惩罚的作用不是?医生给你验伤了对吧,应该已经告诉你目前只能认定是轻伤了吧?至于怀孕,我想那也是没有的…”这是因年龄问题刚刚从副主席位置上退下的林家家主,林政军。
而弗兰克,她的初恋,那个陪伴她长大被她视作亲人的男人,纠结痛苦地望着她,“爱丽丝,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娶你……”
只这么一句话她便明白了,他想娶她,所以他不能将事情闹得华M两国人尽皆知,那样他们之间的结合势必会遭到家族强烈反对。
为了他们的“幸福”,她的公道注定要被牺牲。
当然,拍板同意了将林皓“流放”边疆这个处理结果的人还是她自己。一次又一次苦口婆心、软硬兼施的劝说最终击垮了她原本坚定为自己寻求一个公道的信念。
二十岁的她的确还不够强大。
她需要更加强大。
那是她第一次那么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四、永远不要再回来
沉念将洗手池的排水阀关上,又把水龙头开到最大。
不一会水池里便蓄满清水。
她闭上眼、扶着大理石台面将头埋了进去。
当头再抬次起时,双眼已是通红,分不清是因为流泪还是因为自来水进入眼睛产生刺激。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由远及近的的脚步声,声音来到门口,就在沉念以为门马上就会被推开时,脚步却戛然而止,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赵秋生敲门,“沉念,没事吧?”
沉念没有回答,双手撑在洗手台看着水池里的水发呆。
赵秋生在外面等了一会见她一直没有动静,这才拧开门走了进来。
看到沉念满脸狼狈、头发不断往下滴着水,他只作没看见,先去关上了持续释放热气的花洒,然后像什么也没发生般扶她到按摩浴缸里坐下,“躺好,我帮你洗头。”
他手法娴熟,将洗发膏打出沫后涂到她发上,同时还不忘帮她按摩头皮,边按边跟她闲聊,“八七年那会儿,我高一辍学,就是去理发店当学徒…”
沉念不接话,但赵秋生知道她在听。
他很麻利地给她洗好头用毛巾包起,又拿了条毛巾用温水浸湿拧干后把她身上擦净,再用吹风机将她头发吹至半干涂上精油。完事后他洗净手打量着自己的成果,笑着说,“好了,去换衣服吧,司机在下面等你。”
“嗯。”沉念起身,有些心不在焉。
赵秋生上前一步,扶着她胳膊帮她顺了下头发,“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就说一声。”犹豫了下他还是补充道,“开心点。”
他这样的态度,沉念不好继续冷脸,看着他的眼睛勉强扯出一个笑来,“知道了。”
目送沉念离开,赵秋生上扬的嘴角渐渐落了下来,刻意堆起的笑容也瞬间消散。
他折回浴室简单冲洗一番后直接去了叁楼会议室。
推门进去时赵天明正在窗前来回踱步,听到开门声他几乎立刻转身,神色是少有的慌乱。赵秋生心中冷笑,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会有怕的时候。
“哥。”
此刻赵秋生脸色沉得可以滴下水来,他大步朝赵天明走过去,二话没说,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用了他十成十的力气,赵天明左半边脸几乎是立刻就肿了起来。
他捂着脸,耳朵嗡嗡作响。
“赵天明,你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嫌我命太长?”说到这赵秋生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冷笑了两声,讽刺道,“你不会是真把自己当成地下皇帝了吧?以为自己能在中州只手遮天??可笑!”
赵天明捂着脸辩解,“哥,我知道这次是我太冲动,但是那小子他妈的故意激我,我又喝了酒…”
赵秋生压根不想听他解释,“闭嘴。”他恶狠狠地盯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你知道你这次的事社会影响有多恶劣吗?光天化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居然敢当街杀人?杀人就罢了,你还枪杀,你是这些年过得太好得意忘了形吗?”
赵天明这会儿虽然害怕,但还没彻底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看着暴怒的赵秋生,呐呐开口,“哥,这也不是我亲自动手啊…”
“不是你亲自动的手就没事了?你觉得警察查不到你们之间的恩怨吗?你以为查不出开枪的人是你的手下吗?赵天明,我说过多少次,低调,低调,低调!你以为现在还是十年前吗?”看着赵天明有些傻气的脸,他只觉心累,什么也不想再说。
赵秋生闭上眼深吸口气,极力压下火气,睁眼时已恢复平静,“机票已经给你订好了,你明天就去M国。”
赵天明愣了,“这么严重吗?陈队那边怎么说?之前的案卷都能销毁,这次难道不行吗?”
“赵天明,这次的事闹得太大,已经惊动到中央,我今天刚接到电话,你这次的事是公安部挂牌督办的要案。”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赵天明,“是不是只有真的栽了跟头你才会知道厉害?这次没人能帮的了你,你要是还想活命就赶紧滚去M国。”
赵天明看着赵秋生,嘴唇颤动了两下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抓着赵秋生的裤子哀求,“哥,我怎么能去M国??我不可能离开你啊,爸妈去得早,就咱俩相依为命…我不在,你身边哪里还有能信任的人…”他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我错了啊哥,我真的错了,我不能走。”
他们是过过苦日子的,最难的时候一个馒头两个人能吃一天。赵天明为了他可以去跟人拼命,他身上的疤有一半都是为自己留的。赵天明哪怕有一万个不好,至少对他是全心全意的,他们是血脉至亲,是共患难过的亲兄弟。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二十多年就过去了,这一路风风雨雨走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赵秋生仰起头让一滴本就不该存在的泪倒流回眼中,然后弯下腰将赵天明扶起,“天明,去M国吧,我不能看着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