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想跟你说。”
“那就回去说吧。”银狐懒懒道,打个呵欠,抬脚便往桐林深处走。
它周身散发着一圈银光,光芒并不盛,但所过之处竟被照得毫纤毕现,清清楚楚。林间不时飕飕飞舞着落叶和桐花,银狐慢吞吞地走着,陶桃轻而易举就可以跟上。
眼见离营地已不远,它停了下来,“你要和我说什么?”
陶桃有点累了,见此处有块平整的石头,便在石头上坐下来,朝银狐伸出手去,“我不知道怎么说。”
银狐有些讶异,继而化作人形,接住她伸过来的手。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陶桃道:“通心术呀!你自己看。”
摇光这才缓缓坐于她身侧,握紧她的手。陶桃闭上眼睛,心内回想着他走后两年间发生的一切。
往事如流水涛涛而过,不知不觉中,天际浓云散开,夜幕微亮,淡淡月色照进桐林,她睁开眼转过头,看见摇光波澜不惊的一双眼睛,那眸光仍旧没有任何温度,亦不带丝毫情感。
陶桃轻叹一声,低下头道:“在孔针谷里见到你,一开始我有些生气,后来也还……抱着几丝希望,所以很多话我故意不说,可现在我知道了你的选择,也明白你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那么就算你已经不关心不在意,有些事还是得让你知道……也当是你好好跟过去道个别。”
摇光只是默然,陶桃抽开和他交握的手,笑道:“你没想到吧?灵妤姥姥一直都没有放弃对你母亲下落的追查,你娘她并没有死,只是面目全非,躲了起来不愿见任何人。”
摇光毫无感触地点点头,“她向来心高气傲,落得这个结局,自然不想被别人笑话或者怜悯。”
陶桃双手撑在身侧,轻轻摆动双腿,扬起头瞧着桐林外的夜空,“好在你爹找到了她,他们现在在一起,只是灵妤姥姥后来找过她后,他们就搬走了,现在不知在何处……”
她不想再看见银狐那双凉薄无情的眼睛,控制着自己不去转头瞧他,“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见到寒胤了,真没想到,这件事情从四十年前就开始了……”
落絮飞花,绪风跌宕,桐树枝叶外月轮高挂夜空,玉盘里桂影清晰,这大概是进入妖域以来最平静的一个夜晚,而在妖域外,这样的夜晚却再平常不过,她突然强烈地思念起妖域外的天空了。
“妖冢越来越近了,”双腿停止了摆动,陶桃面上挂着笑,眼睛里却溢着伤感,“见过寒胤,我就出去了,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面。原本我想着帮狐族做了这件事,就一面研读《魅经》,一面走遍天下去寻你,如今没有这个必要了……为了进妖域,我做了一年多的准备,现在总算快要了结,我……真是很欢喜。”
摇光轻轻一笑,“你这次居然没闯什么祸,倒也难得。”
“孔针谷里的妖食馆不算吗?”陶桃终于侧过头来看他,眨眨眼睛,“你们不是不喜欢么?”
摇光笑得柔如春水,“不算。”
陶桃亦是笑,笑着笑着转开目光,低下头去。
“你往后,好好在这里做你的妖王。”她双手的十个指头绞来绞去,最后倏地放开,绷紧的身体也一下放松,像是卸下万千心事,“我也会好好的。”
“好。”摇光静静回答。
她站了起来,“那我过去睡觉了。”
摇光凝视她快步而去的背影,身子微倾,半卧在石上,仰头看向天空。
云断月孤,深远天籁渺然如昔,似大地无边的丘茔,笼罩着所有生灵,一切的生死爱欲,苦痛欢愉,都不过是这莫大坟茔中的一粒尘埃。
天很快亮了,日出如约而至。
鹔乌精神抖擞,载着陶桃和她的包袱在桐林外展开翅膀,美珠叽咕叽咕地飞上来,不消片刻,鹔鸟飞至大妖猿戮后方,立在山顶上的妖王轻声笑道:“猿戮,该醒了,昨夜说好的,烦你送我们一程。”
猿戮低声吼了吼,闷雷般的声音震得大地颤抖不已,它晃了晃小山似的脑袋,身体未动,只缓缓朝后转过了头。
陶桃正奇怪这名副其实的庞然“大”妖要怎生送行,猿戮已张开深渊一般的巨口,对着鹔乌的方向,打了一个喷嚏。
“啊切”狂肆的飓风咆哮而来,地动山摇间雨箭乱发,回到鹔背上的摇光早有准备,半空中抛下一张红纱,化作透明的结界罩住随着风势翻飞的鹔鸟,鹔乌长唳一声,如轻舟随波,乘风破浪快速掠过嶒崚雄山,苍莽荒野,待得风力减弱,遗荒竟然已过了大半。
“还能这样?”鹔乌的飞行平稳下来后,陶桃忍不住笑逐颜开,“这个好,要是一路上都有猿戮打喷嚏就好了。”
美珠也觉得有趣,“就是口水太多。”
一人一鸟哈哈大笑,摇光撤了红纱,将之弃于空中,摇摇头道:“虽是省力,毕竟不太舒服,若不是赶时间,这种方法还是不用的好。”
比之苂渊,遗荒并不算太辽阔,然后徐风中飞行于荒凉大地的上空,浓烈的悲凉、唏嘘、无奈和凄哀,种种死灰般的情绪充斥于天地之间,竟是避无可避。
仿佛一点烛光燃到尽头,一生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再无任何希望,于是只得放下前尘往事,抛下一切过往,奔向虚无,迎接生命的终结。
陶桃是人,感觉还好些,妖力最弱的美珠被感染,伏在鹔乌背上嚎啕大哭。
妖王回头看了一眼,说道:“等过了腐泽,美珠就留在遮雾山吧,妖冢它去不得。”
美珠通红的鸟眼中露出惊恐之意,“不要,遮雾山都是游荡的大妖亡魂,我不要留在那里!”
陶桃抱过美珠,“放心,我之前与妖王说好,鹔大哥会在遮雾山陪着你。”
摇光轻笑一声,讥诮道:“死都死了,还能做什么乱?”说罢回头瞟一眼陶桃,“把鹔乌留下,你就只能走了,你走得动吗?”
陶桃抬抬下巴,“我可以的!”
众妖无话,日落后巨鹔降落于遗荒边缘,休息一夜后再次出发。
腐泽下堆满了累累白骨,腐烂的气息汇成灰黄的瘴雾,笼罩了茫茫野麓,腐泽深处由妖尸妖骨汇成的腐液浓得化不开,任何东西只要坠入腐液中,即刻被化得灰都不剩,陶桃不由与美珠感慨道:“妖域里的大妖要到这里来死还真不容易。”
美珠说:“听说很多妖到了腐泽就过不去了,能真正去到妖冢的很少。”
说着话,时间倒好打发一些,不知不觉到了傍晚,鹔乌终于飞过腐泽,在遮雾山阳面山脚处停下来。
面前横亘着光秃秃的一座山脉,不算高,但极为宽广。山上寸草不生,怪石突兀,到处浓雾阵阵,妖风四掠,雾气偶尔飘散开去,可见到山颠镶着一圈橙红色的光晕,越过那山巅,被橙红色光晕笼罩的,大概就是位于沧南妖域极西边缘的妖冢了。
此处已能感受到绵绵流动的妖力,美珠被激得妖血奔涌,鸟嘴也泛着酱紫,鹔乌倒是若无其事,依照妖王吩咐寻了一处背风的巨石,垒了个石窝,将美珠安置在此处。
美珠害怕地四面张望,用翅膀把自己裹紧,“陶桃姐姐,你看到飘荡的妖魂没有?”
“没有,我又不是妖。”陶桃想了想,“要不我早去早回,也免得你在这儿担惊受怕的。”
她给美珠和鹔乌留了足够的肉干和药物,把余下的东西收拾好,交给美珠收着,只拿背囊装了些食物和水,又取出几根细长的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