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敏埋首书案奋笔疾书, 连梧桐二女何时进来掌灯都没注意,自然也没有理会放在一旁的晚膳,她只觉得此刻思如泉涌,平日里令她为难的困惑迎刃而解, 往常需要细细谋划许久的布局如今信手拈来?, 安静的宫室内只剩下笔墨游走的动静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阿姐,阿姐醒醒!”宜敏耳边传来一阵呼唤声, 遥远且飘渺, 飘飞的思绪缓缓归拢, 直到身体轻轻被推动,她才恍然间从沉眠中被苏醒。

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凌乱的桌面, 四散的纸张堆满桌案上所有的空隙,朦胧的视线渐渐清晰, 她抬眼看向身侧,对上了巴图鲁略带焦急担忧的目光。

刚刚醒来?的宜敏思维还有些迟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揉了揉胀痛的额际:“现在什么时辰了?”她居然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明明刚刚醒来?却整个脑子发胀, 就好像熬了好几宿没睡似得,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

“已经是戌时了, 阿姐,你这是在忙什么呢?怎么弄得这般凌乱?”巴图鲁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满室凌乱至极的纸张, 几乎不敢想象这是自家姐姐干的,要知道?从小到大宜敏的书房都是极为整齐干净,任何一本书换了位置她都知道?, 废纸从来?都是直接烧毁, 绝不会流落任何一张到外头。

宜敏一手撑额,一手随意拿过一张纸扫了几眼, 顿时心中一凛,随即面不改色地道?:“刚刚心里乱,就想着写字抄书来?平心静气,结果越写越烦躁,没想到后来?竟然睡着了?”

见?巴图鲁一脸恍然的模样,宜敏将手中的纸随手丢在桌子上,一边扶着巴图鲁的胳膊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一边淡淡地道?:“不过是些废纸罢了,等会梧桐她们?自然会收拾的,你还是快点跟我说?说?郭罗玛法的情况吧!”

巴图鲁闻言立刻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去看那些写满蝇头小字的纸张,连忙小心扶着宜敏到一旁的美人榻上落座,一边将信勇公府的见?闻说?了出来?:“我出宫后就直奔信勇公府,可惜郭罗玛法当时并未醒着,郭罗玛嬷又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我只好将那封署名的信给了郭罗玛嬷,然后又找司徒盛问了郭罗玛法的情况,还要了一份脉案回?来?给阿姐过目。”

宜敏接过巴图鲁递过来?的信和脉案,看了眼将那封无署名的信,见?上面封口完好,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开始看起?那份脉案,看着看着不由得眉头紧皱,从这份脉案上看来?,郭罗玛法身体调养的极好,只是从年前开始就陆陆续续的出现不少小毛病,慢慢的开始卧床不起?。

她心中感觉有些不对劲,仙境的果子和药材都是极其富有生机的,若是突发重病或摔跤之类外伤也就罢了,寻常的小病痛基本不可能让郭罗玛法的身体衰败得如此之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亲眼见?到郭罗玛法了吗?当时面色如何?郭罗玛嬷怎么说??”宜敏神色凝重地问。

巴图鲁摸了摸光滑的额头,不明所以地道?:“亲眼见?了啊,郭罗玛法当时一直睡着,大概是因为病着,面色蜡黄,整个人消瘦得厉害,郭罗玛嬷说?他老人家自半年前起?就食欲不振,有时候甚至食不下咽,即使用?额娘送去的药膳调养也不过缓解一时,就日渐消瘦了下去。”

宜敏手指敲着桌面,眉头紧蹙:“你可有注意到郭罗玛法手腕上的佛珠?就是我小时候送的那串,可还戴着?”那串佛珠里面藏着避毒珠和养灵丹,只要贴身佩戴基本上不用?担心被下毒或者年老体虚的问题。

巴图鲁顿时有些懵,他赶紧回?想刚刚见?到郭罗玛法的情形,好一会才犹豫地道?:“因为没有刻意观察,我只隐约记得郭罗玛法手上确实带着珠串,但是不能确定?是不是你送的那串。”

宜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也是突然想到自己送的那串佛珠,只要没有摘下来?按理说?不至于?出现被下毒谋害的情况,何况郭罗玛法早已不理朝堂事务多?年,整日养鱼种草,悠闲自得,一般而言没有人会冒着风险对对付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风险与收益完全不对等。

“此事我心里有数了,明日我会指派御医去一趟信勇公府,若真?是老人家寿数到了,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尽量让郭罗玛法走得安心,若是……”宜敏眼里闪过一丝狠戾,要是有人敢对郭罗玛法下手,即使是瓜尔佳氏的人,也别怪她辣手无情。

“阿姐,你要保重身体啊,郭罗玛法这些年很是悠然自得,每次见?到他老人家都是乐呵呵的,你别想太多?了。”巴图鲁心中叹息,郭罗玛法每次念叨最多?的就是入宫的姐姐,遗憾这辈子哎怕是没机会再见?到乖孙女了,只是这些事他不可能说?出来?给宜敏添堵。

宜敏勉强自己露出一点笑,却没忍住哽咽道?:“我知道?生老病死乃是天理循环,郭罗玛法已经算是高寿了,早晚会有那一天,但是心里总是抱有一丝侥幸,希望郭罗玛法能像乌库玛嬷那样长命百岁,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巴图鲁闻言也是忍不住鼻子一酸,他和巴克什乃是瓜尔佳氏的嫡幼子,而且是一胎双生,从小就得到所有人的纵容宠爱,与郭罗玛法的感情也是极好的,一想到那位对外严厉,对孙辈却无比宠溺的老人家即将离去,也忍不住心中伤感无比,何况是与郭罗玛法最为亲近的长姐了。

“姐,你放心,我回?家就跟兄长们?商量一下,每日轮流去信勇公府探望,将郭罗玛法的情况日日报给你知晓,你就放宽心等消息吧。”巴图鲁脑子一热,突然就想了这么一个自认为不错的办法。

宜敏听了倒是颇有些意动,想了想却还是摇头叹息道?:“不必如此,郭罗玛法自有儿孙服侍,额娘回?家侍疾还情有可原,咱们?马佳氏儿郎日日上门探望算怎么回?事呢?没得让舅舅他们?心生嫌隙。”

尤其是瓜尔佳氏和马佳氏都是八大氏族之一,在军中势力?强盛,原本唯一的联系就是宜敏的额娘出自瓜尔佳氏,如今若是两大家族的小辈依然往从过密的话,恐怕会惹来?康熙的忌惮和猜疑,更会引起?其他家族的攻歼陷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宜敏收敛了心中悲意,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的幼弟:“今日你前往信勇公府乃是奉我的懿旨,明日我再派遣御医,赐下各种药材,这是皇后的孝心,外人便不敢妄言,但是家中兄弟却不可再频繁上门了,此乃自保之道?,务必谨记。”

巴图鲁立刻拍着胸膛表示一切都听长姐的,惹得宜敏露出一丝笑意,她摆了摆手道?:“行了,夜深了,你快回?班房去吧,明日御驾回?宫,你将此事跟巴克什通个气,统一一下口径,免得有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

巴图鲁口中连连答应着,担忧地看了一眼宜敏才退了出去。

空无一人的殿宇中,宜敏终于?不用?再强装镇定?自若,卸下了坚强的面具,她忍不住泪如雨下,她有预感自己真?的要失去最疼爱自己的郭罗玛法了。

一夜枯坐到天明,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奉先殿的地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影,轻轻地敲门声传来?,宜敏才恍如隔世一般惊醒过来?,声音嘶哑地应了一声。

梧桐二婢捧着梳洗用?品进?来?的时候,被宜敏双眼红肿如核桃,满面憔悴苍白?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梧儿连忙冲出门打算回?坤宁宫取消肿的药膏,桐儿则小心翼翼地上前服侍宜敏净面冷敷。

很快莺儿、雀儿、连同梧桐檀楠四位大宫女都到齐了,几人各司其职地服侍宜敏梳妆打扮,莺儿和雀儿则是捡拾起?四散飞落的纸张,目不斜视地将之整理好收入一个木匣子了,顺便上了锁,她们?从小服侍宜敏,自然知道?主子只言片语不得外流的习惯,任何带字的纸张都要亲自过目销毁。

宜敏经过一夜的发泄,此刻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雍容华贵,全套皇后朝服穿在她身上更显明艳端丽,她带着人走出了奉先殿,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眺望东方天际,一轮金乌已经跃然而起?,绽放着万丈光华,为大地万物带来?光明与温暖。

闭目沐浴在阳光下,宜敏只觉得心中的压抑和阴霾都仿若冰消雪融一般,慢慢地消失无踪,她静静地等待着康熙的归来?,一如过去许多?年那样,只是她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供奉列祖列宗的奉先殿门前,而非只能在后宫一隅静静守候。

远远地明黄色华盖出现在视线中,康熙带着大队人马步行而来?,宜敏过人的目力?已经先众人看到了紧跟在康熙身边的儿子,身着皇子服侍,身量已经快要跟康熙一般高的少年,踏着晨曦之光向她大步走来?。

宜敏眼中绽放出真?切的喜悦,那是她血脉的延续,是她今生的希望所在,为了他们?,她可以无惧一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风起云涌(一)

康熙二十三年初, 一等信勇公瓜尔佳·赫勒卒,享年九十六岁,乃开国五功臣费英东之嫡长子,及皇后马佳氏之外祖。皇帝为其上谥毅勇, 着其二子承爵, 又命皇后嫡长子、次子一同前往拜祭,恩荣以极。

坤宁宫正殿, 康熙揽着宜敏的肩膀, 柔声细语地劝慰着:“敏儿, 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切不可哀悔过甚, 外祖他?无灾无病,在睡梦中含笑?而去, 乃是喜丧,你该好生保重自己才能让他老人家走得安心啊。”

那日听到宫外传来的丧报,他?就?担心宜敏承受不住, 连忙亲自过来, 果不其然?宜敏突闻噩耗直接晕厥过去,吓得所有人手忙脚乱, 连忙招来御医诊脉,这才发现宜敏居然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加上精神上受到了刺激才会晕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康熙顿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皇后有了身孕本该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偏偏皇后外祖新丧, 他?要是敢露出一丝半点的笑?意, 怕是宜敏饶不了他?,最后他?只能强行按耐住满心狂喜, 先压下?这个消息,打算等着宜敏坐稳胎在对外公布。

宜敏面色淡淡,眼中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戚,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这段时间操心的事?太多,居然?对这个孩子的到来一无所觉,即使已经诊出喜脉,她也没有什么真实感。

因为?这一胎实在是太安静了,连一点点孕期反应都没有,若非受到刺激晕倒,恐怕还?要更长时间才能发现自己有喜了。也许是因为?自己如今体?内生机盎然?,足以孕育一个小生命所需,所以才会这般平静祥和吧?

“皇上,如今我有了身孕,怕是一年半载都没心思管事?了,这次后宫晋封人员众多,各等礼节皆是繁琐,妾身恐怕有些力不从心,不如您看着安排或者?让几个主?位协理宫务,如何??”宜敏微微蹙起眉头,对着康熙直言不讳地准备撂挑子,她可不想大?着肚子还?要为?一堆女人劳心费神。

康熙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那就?先不晋封了,万事?都没有你跟孩子重要,后宫事?务还?是按照原先的安排来,各宫主?位管着自己的宫苑,内务府各司其职,每月向?坤宁宫报一次结果就?是了,你身边的大?宫女各个能干,让她们帮着处理即可。”

这半年来看着宫里头的群魔乱舞,康熙简直头大?如斗,他?从来不知道那些平日里乖顺可人的女人竟然?能够如此花样百出,为?了上位居然?还?有人敢把手伸进阿哥所,直接触了康熙的逆鳞,他?几乎想要一竿子将这些人全部打翻入水,还?是宜敏劝住了他?,毕竟敢动手的都是阿哥格格的生母,若是黜落她们的位份,孩子们也没脸在兄弟姐妹之中立足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康熙本身还?是颇有几分慈父心怀的,为?了孩子终究还?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但是心里总是憋着一口气?,晋位的圣旨一改再改,原计划的四个妃位几乎全部他?自己否了,偏偏六个嫔位占满了,又个个都生育过皇嗣,总不能将她们拉下?来给?新人腾位置吧?

就?这样大?封后宫之事?整整拖了大?半年,直到宜敏爆出喜讯,康熙顿时心中一片晴空万里,晋位什么的完全不重要了,他?恨不得把宜敏供起来,哪里舍得拿那些琐事?让她费心呢?

宜敏摇了摇头:“大?封后宫虽是皇上家事?,却也与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妾身如今不过一个多月的身孕,总不能为?此拖延大?半年吧?怕是前朝后宫都要怨声载道了,内务府早已准备万全,晋封礼可以暂缓,但圣旨却该下?了,总是悬在天上反倒容易让众人想入非非,引来不必要的算计。”

她好不容易让后宫那些女人自露马脚,可不能继续等下?去了,一旦时间长了,难保康熙又会渐渐淡忘她们的作为?,如今正是要按着牛头强喝水,将一切都定下?来,依着康熙的性子,凡是他?不情不愿去做的事?,最终都会被?秋后算账,从各方面讨回来。

果然?康熙脸色有些阴沉,将头埋在宜敏肩窝,语气?带着几分委屈:“朕真的不想下?这个圣旨,本以为?淑嫔是个爽利的,结果她居然?跟端嫔沆瀣一气?,对着胤禔和胤礽暗下?黑手,还?有那温嫔出自钮祜禄氏,却半点没有名门贵女的大?气?端庄,竟学了一肚子腌臜心思。

惠嫔和僖嫔终究小门小户出身,竟学那抓发挠脸的泼妇行径,就?算背后有纳喇氏和赫舍里氏支招,终究还?是上不得台面,朕瞅着胤禔和胤礽就?是被?她们带坏了,这才整日里跟乌眼鸡似得斗得不可开交。若是让她们更进一步得了妃位,朕怕她们怕是要得寸进尺,对阿哥造成不好的影响!”

宜敏拨弄着康熙后脑勺的金钱鼠尾,漫不经心地道:“这六嫔几乎都被?你数落个遍,难不成你打算只晋成嫔为?妃不成?依着成嫔的出身和心性,怕是担不起这份厚爱啊!”到时候其他?几个女人怕是要表演一番手撕成嫔的好戏了,宫外的戴佳氏大?概也顶不住其他?家族的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