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被推出去的是卡莱文。一只半透明的蓝色氧气面罩放置在他的口鼻上方,他喘息急促,手指蜷缩,痉挛,胸口发闷,起伏。刺眼的白灯在他头顶打下,一些晃动的黑影在他眼前。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摇晃,一切都在旋转,仿佛正在头朝下地沉入湖底。
冰凉的湖水从他的发间往上掠过。白色细沫从卡莱文的口鼻间浮起,在他竭力睁开的眼皮缝隙中,他看到一股血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来,渗入水中。他的双腿之间传来一股剧痛,那些血雾缓慢地漂浮上来,萦绕在他的面孔旁边。
卡莱文的手术结束了。他活了下来,并被植入了人造的器官,成为众多被改造者中的一个。
他们每天都要接受药物注射,以确保自己的身体做好孕育虫卵的准备。
这些药物无疑是对身体有害的。在这场与死神的赛跑中,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在身体透支之前,让自己的身体具备孕育虫卵的条件。
直到虫卵开始在腹腔内发育,这些注射才会停止。
有着红色鬈发的少年名字叫瑞拉。他的小腹已经开始日益隆起,在病号服下撑起一个弧度。那些来自异星的虫卵有着极其惊人的生长速度,短短几周内,就已经让他行走不便了。对少年来说,甚至从床上坐起来都十分吃力,更别提其他。
尽管有诸多不便,但众人都希望这样的事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不断的药物注射给他们的身体带来了强烈的排斥反应,甚至是器官衰竭。
相比之下,孕育虫卵这件事反而显得安全许多。当然,这些只是困境的互相对比,他们中唯一的这个孕育者看上去也并不轻松。
少年体内的那些虫卵已经开始日益成熟,很快就能够脱离体内。护理员将他从床上搀扶起来,支撑着他缓慢在床下走动,以便之后能更顺利地产下虫卵。
作为稀少的孕育者,他的身体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不到万不得已,研究员不希望采用剖腹产手段。
这几周之内,瑞拉得到了仔细的照料。他的餐食和其他人不同,提出的要求偶尔也可以被允许例如多要几本搞笑杂志来打发时间,多拿一瓶果味饮料,等等。少年甚至得到上层管理人员的保证,等到他顺利把虫卵产下,他就可以从这里被调走,也许能到一个位于绿化层的地方去。
瑞拉从他之前临床的病友那里听来了’绿化层’的一些故事。他的病友是个黑发青年,身材削瘦,安静,手腕骨却很漂亮。他的手指优美,显然善于弹奏乐器,比如竖琴,当然也有钢琴。
和其他人不同,他的病友出生在绿化层。由于这个缘故,他受到了病房里其他人的一致排挤:这可是一个‘上等人’呢!
他们大多是贫民,或者是普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签订了自己都不太了解的合约,从而到了现在这样的境地。但这里能提供他们需要的东西:钱,成瘾药物,食物,额外的抗辐射药,人造器官,或者是离开贫困地区的机会。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每张病床之间都有着默契,不会过问其他人的私事。瑞拉没有需要人造器官救命的姐姐,也没有需要他照顾的任何亲人。他能想办法弄来钱,也不对特殊药物成瘾,但哪怕是这样,在污染区一个人的普通寿命也只有二,三十多年而已。不仅如此,很多人都会在这个过程中得上辐射病,慢慢器官畸变,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去。
但这个出生在绿化层的上等人不同。他的基因甚至都比其他人要好些,因此他成为了那间病房里最先使虫卵着床的孕体。
这更加让其他人排挤他。他们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辐射病的阴影里,现在又冒着器官衰竭的危险,一遍又一遍地注射药物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平?他们无法反抗命运,于是这些矛头便对准了这个‘上等人’。他们排斥他,孤立他,甚至有人还在暗暗心想:自己的命运也并不差,且看哪怕是这样的人,到头来不也沦落到和我一般的境地吗?
这一切青年都默默地承受了。瑞拉最开始嘲笑他,他只是用那双安静又漂亮的眼睛瞅着,像是被雨淋过。但他开始越来越安静,变得更憔悴暗淡,突兀的小腹与削瘦的手臂形成古怪的对比。
他最开始还会说一些话,偶尔插嘴,或者用绿化区那种特有的柔软口音说一些奇特的东西。当瑞拉听到他在湖里游泳,结果差点受凉感冒的时候简直惊呆了他从没见过湖,更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水。
他还提到软绒绒的太阳。橙色的绒光,晒在人的身体上,是种丝绸一样的暖和触感。天气好的时候天空很蓝,还有云朵。风拂过脸颊,带着阳光的味道,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地在脚下窸窸窣窣地被踩响。如果带上草编的小篮子,摘一些新鲜水果,就可以坐下来吹吹风,只需用一块披肩垫在草地上。
逐渐地,他开口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许是因为其他人的冷淡,身体上的疼痛和不适,也许是因为他最开始谈起这些事情时的心绪已经不在了。那时候他或还以为自己能够回去,在未来的某一天里。
他最后一次被推出去是在什么时候,瑞拉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对方把小零食留给他,偶尔少年晚上睡不着,便小声叫醒对方,想让对方轻声细语地用柔软的奇特口音给他再讲一些古怪的故事。例如草莓是什么味道?摘草莓的时候会打喷嚏,为什么呢?如果不从罐头里吃水果,还能吃什么?
对方给他讲糖浆和热松饼,如果他愿意,还可以再加上一勺额外的冰奶油。黄油是咸味的,咖啡是苦的,但可以加牛奶,闻起来很香。瑞拉于是在这样的白日梦中睡去,偶尔咂巴一下嘴巴,仿佛真的尝到了奶油的味道。
现在这些故事都没有了。瑞拉只能靠着自己的记忆去回忆,但那些不太生动的记忆让糖浆的甜味变淡了。他得到一个水果罐头,把最后一滴糖水都舔净了,但在咂嘴的时候,还是从肚子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饥饿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