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聪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问：“张二叔，您怎么来了？”

张师傅从油滋麻花的棉袄口袋里掏出烟，给在场男人都发了一根，然后他扭头对三个小青年说：“你那棉籽壳搁家里堆肥还差不多，做菌棒可要不成。都拖回去吧。”

冯小河和?佳慧没想到他这么直截了当，差点掩饰不住眼底的震惊。果然小聪脸都气红了，高声说：“张二叔，我这棉籽今天?就卖在这儿了！谁来劝都不好使！”

“别朝我吼！吼什么吼！眼里还没人了是?吧？”张二叔的声音也高了。

“二叔，你咋还帮外人说话呢？”另一个小青年气急败坏，说：“他一个外乡来的，到我们村来开?厂，有活路也不找我们上湾村的人，尽找石桥村的，我们替乡亲们出口气怎么了？”

佳慧和?冯小河对视一眼，再次震惊，万万没想到这些人找上门来，竟然是?这个原因。

“你们知道个屁！”张老二厉声喝斥：“哪个说冯厂长是?外乡来的？他是?土生土长的茏山人！你可知道他爸是?谁？他爸是?镇上的老警察，十几年前为救人把命都豁出去了，那救起?来的人就是?我姑表姐！”

这番话喊出来简直震耳欲聋，厂门口一片沉默，谁都不说话了。

“那也不能……”过了一会儿，领头的小青年才不服气地低声嘀咕。

“走走走，都拖走！”张师傅近乎驱赶地朝他们挥手，“我话撂这儿了，谁要是?以后再拖这些鬼玩意儿来找冯厂长麻烦，我让他全家都点不上电！”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开?着拖拉机掉头走了，冯小河目送他们远去，忙回头给张师傅敬烟。张老二把烟接着，夹在耳朵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疙瘩般的破手机，对冯小河说：“兄弟，你把我的号存一个，那小子要是?再敢来，你直接给我打电话！……我叫张广德，弓长张，广州的广，道德的德……”

两人相互留了对方电话，冯小河感?激不尽，百般留他吃饭。张师傅朝他们摆摆手，“今儿就算了，我还有事。你们忙着，改天?我们一块儿坐坐。”

说着依旧骑上他那辆匡匡作响的破摩托，顺公?路一阵风似的走了。留下厂门前的两个人，依旧站在那儿回不过神，都没想到事情会以这种方式得到解决。

这时冯小河的手机响了，原来胡春平不放心，又?打过来问情况。听说闹事的人已?经走了，胡春平也跟着松了口气，和?冯小河细细解释了这里头的关窍，“咱们乡下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别看老张只是?个电工师傅，他有时说话比村干部都好使！你想啊，能把全村人的电费收起?来，那便不是?个简单人儿，得跟多少人扯皮拉筋地掰扯……，再说你们家当年对他也有恩，就算为你的事得罪了同?村的人，那也是?义气……”

冯小河接完电话，内心再次受到震撼。和?佳慧往厂里走时，他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我赶春平哥差远了。”

“胡扯！”佳慧挽着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肩上，说：“我老公?才厉害，一直都很厉害！”

冯小河笑了笑没说话，两个人站在院子里，环顾着香菇厂。跟去年的这时候相比，厂里的变化天?翻地覆，干净整齐的厂房，宽敞明亮的菇棚，新栽的一排树苗……，无不显示着这里的勃勃生机。

这一刻，他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故去多年的父亲。那道因为时间流逝而逐渐模糊的身影，此时却又?在脑海里清晰了起?来。

有段时间，他甚至曾经恨过他。那个男人在跳下水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家人？少年时的冯小河曾对此耿耿于?怀。如果不是?父亲非要跑去救什么人，他也能像别人那样，在双亲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但冯小河现在知道了，父亲的庇护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他以前不知道而已?。

爸，谢谢你保佑我们。三十多岁的男人独自站在院子里，对着那棵新栽的柚子树，没忍住红了眼圈。

第55章 四月里

整个四月, 从?香菇厂到漫水桥边的小院，都透着一片繁忙。

大棚里的菇棒长出了最后一批香菇, 虽说质量和数量都远不如前，但?依旧是一笔不可忽视的收入。这一边，姑姑带着宋三婆和石桥南村的几个女人采摘香菇；另一边的厂区里，则开始了粉料拌料、装袋熏蒸的流水线作业。这一次，请来干活的是上湾村的几个村民。

粉料开工前，冯小河做东，在镇上酒店里请张广德和上湾村的几位领导吃了?顿饭，作陪的是专程从?城里赶回来的胡春平。胡春平在附近收了?十?几年香菇，跟各村的干部都能说上话。酒桌上大家?相互攀扯交情, 这才晓得?上湾村的村主?任，家里老父亲曾跟冯小河的爷爷一起出过工修过路，当年曾是很要?好的朋友。另一位副主任叙起家?谱, 也?跟老冯家?也?沾亲带故, 因此这顿饭吃完，宾主?双方都皆大欢喜。

饭后人散了?, 冯小河才托他张大哥帮忙找人到厂里干活。张广德满口答应，第?二?天就带了?三男两女五个村民，把他们交给冯小河。张广德说：“各位大哥嫂子们, 冯厂长家?祖祖辈辈都厚道仁义，你们在这里干活, 钱上面绝对不得吃亏！只是大家?手脚都要?放麻利些，不要?磨洋工。旁边石桥村的婆婆婶子们都看着咧，可不能丢上湾村的脸！”

那来的人都说：“张师傅说的什么话！拿了?人家?的工钱, 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干活儿。大家?都长了?眼睛，谁要?偷奸耍滑, 下?回有活儿哪个还喊他！”

张广德请的几位村民确实很本份实在，冯小河管理起来便省了?很多心。他那边一心一意扑在厂里，佳慧则在小院这边操持春栽。前段时间，她和两位老人赶着做了?很多营养钵。所谓营养钵，就是把营养土拌好，再搓成一截截竹筒粗细的圆柱体，这便是苗床。育苗的时候，只需把各种蔬菜作物的种子塞进?营养钵里，上面再覆盖一层轻薄透气的渣土就行。然后定时洒水，隔三岔五打开薄膜透气降温。十?几天功夫，种籽就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拃来长的苗子。

育苗期间，佳慧把菜园里长老的蒜苗、香菜等作物都拨了?，给地松了?一遍土，又把化肥池里发酵好的肥泥全部挖出来，均匀洒到菜地里。大太阳下?足晒了?四五天，肥泥晒到半干时，她和外婆奶奶才把育好的苗子移栽到了?地里。

小院的菜地里，一畦畦分门别类种着各类蔬菜，光辣椒就有四五种，什么灯笼椒朝天椒小米椒青红椒都有。还有三四种西红柿、青皮茄子和紫皮茄子、黄瓜丝瓜西葫芦等等。褐色泥土上，一株株嫩绿的菜苗整齐挺立着，看着就是一副欣欣向荣的场景。

隔壁菜园里种的萝卜白菜也?都长老了?。前段时间，奶奶和外婆为了?把萝卜尽快消耗掉，整天不停地拨萝卜泡萝卜晒萝卜干，自家?吃不完就分赠各处亲朋好友，姑姑家?自不必说，包括宋三婆、刘子健奶奶和冯小河的朋友等，都得?到过她的馈赠。如今到了?季节，佳慧准备全砍了?，在那边种些西瓜、南瓜之类的作物。

这节骨眼儿上，奶奶却摔伤了?。

那天下?午，佳慧在家?写公主?号推文，运营到现在，她已经发了?“种菜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塑料瓶”系列、“春季扦插技巧”系列。她自己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干货的内容，账号就已经陆续有了?一万多粉丝，还都是活粉，偶尔留言互动的那种，可见做自媒体，下?手早才是最重要?的。眼下?她正在构思“苗圃移栽技巧”系列，三妹突然狂奔到楼上，咬住她的裤脚把她往楼下?扯。

佳慧吃了?一惊，忙跟着三妹朝外跑，一直走到隔壁菜地旁，就见奶奶坐在地上直哎呦，外婆扶着她，慌慌张张地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奶奶想着孩子们都忙，她便和外婆过来地里，要?把白菜萝卜都砍了?，让姑姑拖回家?喂猪。谁知她穿的那双旧鞋，鞋底的花纹都磨平了?。下?坡时一不留神滑了?一跤，重重墩在地上，就再爬不起来了?。

佳慧忙把奶奶背起来往家?走，到了?车库门口，她让外婆扶着奶奶，自己跑上去拿了?钱包钥匙，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奶奶还意意思思地不肯去，说：“去什么医院？回家?歇歇就好了?。”

佳慧知道她怕花钱，便没好气道：“要?不我让冯小河回来吧，让他送您去！”

奶奶一听，立刻老实了?。佳慧和外婆把老人连扶带抱地弄上车，开车去了?镇卫生院。医生问了?问情况，让她们拍个片来看，结果发现尾椎骨摔成了?轻微骨裂。

奶奶本来对花钱拍片一事很有意见，碍于佳慧脸色难看才没有反抗。此时听说骨头都开裂了?，这才有些慌神，侧躺在床上挂吊针时，她愤愤地叹气：“人老了?就是麻烦！年轻时我哪一天不摔几跤？从?来没听说过还把尾巴骨摔裂的！”

“知道自己老了?为什么还要?逞强？”佳慧也?没惯着她，说：“那双鞋鞋底都薄成一张纸了?，滑溜溜的，我前几天就劝您不要?再穿了?，您还非得?穿着去干活儿，这下?好了?吧？花了?钱人还受疼！”

趁着她打针的时间，佳慧去幼儿园接了?孩子，又过来接她。两个孩子听说老人摔伤了?，也?是大吃一惊，纷纷跑到床边嘘寒问暖。把旁边病床上的太婆羡慕坏了?，说了?些“孩子们好孝顺”、“您老人家?一看就是有福的人”之类的话。在孩子们左拥右护之下?，奶奶走的时候甚至有几分得?意洋洋。

尾椎骨骨裂没什么治疗的好办法，唯有卧床静养。因此回了?家?，佳慧便把她背到房里，直接上床休息。外婆也?跟着忙前忙后，奶奶很不过意，嘀咕道：“哪有这么狠？听医生瞎说！我打了?一针好多了?，躺着身上也?疼，我起来烧火去。”

结果她刚坐起来就抽了?口凉气，佳慧扶她侧躺着，在身后塞了?个枕头，愤愤道：“还想逞强呢！您要?是有精力跟我犟，不如想想等会儿怎么跟您孙子说吧。”

奶奶听了?这话，才乖巧了?些。佳慧让两个孩子陪老人说说话，给她端水、扶她翻身，她则去厨房和外婆做饭去了?。

晚上冯小河八点多才从?厂里回来，一到家?，佳慧和外婆就把奶奶摔跤的事情告诉了?他。冯小河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到房里看老人。问明了?只是尾椎骨轻微骨裂才松了?口气，又心疼又生气，斥责道：“我说没说过？我跟你说过没？那双烂鞋子不要?再穿了?！家?里是没鞋给你穿吗？非穿着它下?地？怎么就非要?摔一跤，受了?疼才吃教训……”

奶奶讪讪地解释：“那双鞋子又没烂，下?地穿着轻便……”

“穿着轻便那你怎么还摔着了?？你是七八十?岁，又不是十?七八岁！你自己就从?来不知道当心吗？……这个该死?的破鞋子还放这儿干嘛？我非给你扔了?不可……”冯小河越说越气，把奶奶床前那双鞋提着，泄愤般扔到了?院子里。

奶奶从?没见他气成这样，非常明智地没再狡辩。外婆本想上前劝一劝的，见此情形也?不敢再吭声?。所幸这时，老太太的两座小靠山迅速赶到了?现场。

“爸爸！”在厨房喂猫喂狗的七宝闻声?出动，跑进?客厅狠狠瞪着她爹，说：“你不准凶大太太！大太太本来就生病了?，你还凶她！”

紧随其后的苗苗也?小声?劝：“大爷，你别生气啦！奶奶现在身体很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