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人我想去说出我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一件事我做了会减少痛苦,没有
一条具体的原因让我把自己固定下来,尽管在我胸隘享受他妈的一团糟的一切。之
外的就是无。
到底什么是真实呢?连「真实」这个抽象概念怎么在我心里「真实」起来也只
有模糊的影。但这个字眼彷佛是能把我整个叉起来的支点。像刚进监狱的囚犯,必
须将随身的衣服饰物装进塑胶袋,换得一只保险箱的钥匙,我全套的生活配备,相
反的如同囚犯身上那袭犯人装,仅仅挂在体外。我渴望的,是旋转钥匙,看一眼水
伶活生生的眼睛。
像我这样一个人。一个世人眼里的女人──从世人眼瞳中焦聚出的是一个人的
幻影,这个幻影符合他们的范畴。而从我那只独特的眼看自己,却是个类似希腊神
话所说半人半马的怪物。我这样的怪物竟然还有另一个女人愿意痴心地爱著。自从
我成功地甩开这个痴心爱著我的人,成功地逃离我既渴望又恐惧的爱欲的对象,经
过长长的十八个月後,这件事才彷佛从遥远的某根腊烛开始点燃,一根传过一根,
终於点亮我眼前这根,也正是在我周围完全漆黑的时候,让我看到火光传递的痕迹,
痕迹的舌头舔到我──无论我是谁,无论别人怎麽看我,无论我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在这个世界上可有个人,她早已完全接受我,她时刻将我揣摩在心上,实心实地爱
著我。
这是事实!大三暑假,我刚刚搬到公馆街,在一个蓝紫的深夜,这句话打进我。
夏末秋初的交界,夜色清凉如精灵泼倒水银,我坐在街口和罗斯福路交角,一家关
门乐器店前面的红砖道上,脑里康粗一首钢琴曲。 「Thanksgiving」,宁静且被宗
教的气氛所包围,轻轻吸吐著烟,回想离开老家独自在台北度过的五年。岁月把一
些人带给我,又带走他们,什麽也不留。这么深的夜,废弃的城市的一个角落,我
还是在这里,独自在旷野烧著狼烟。
记忆的齿轮缓缓的地错动小时候一家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情皋;一个个小
孩子接连著离开家,轮到我瘦小的身体背著行李来到台北求学;高中时代暗恋的对
象和几个一起历经成长共同哭泣的精神伙伴,也被接续的成长乱流各自搅开,不是
强迫性地形同陌路,便是再见面已辨认不出过去彼此相连的情感,只馀噤若寒蝉的
悲伤;大学时代宛如置身稀薄溶液,人与人的颗粒更不易相遇,几个友善的人试图
接近我,都因地壳变动的精神状况,错待他人而失之交臂;唯一的绿洲,水伶,也
如虹般泯没,像地球人登陆月球的里程碑,从此是飘浮在外太空无尽的无重力之中
……一张张人睑挤进我脑中,每张脸都储存一部分我的情感、爱、苦涩或者悲伤,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但一次又一次的「分离」,似乎是无可避免的分离,把我和
所爱的人切开,时空的变动,魔术般把对我而言重要的东西变没有,最後据守的记
忆堡垒也终将不敌。 红砖地上,恍惚间像红色和蓝色的琉璃在交错游动。「分离」的主题滚过我记忆
里的每个关节,我彷佛可怜小鸡抖掉身上雨滴般,浑身打颤,眼泪随著「Thanks-
giving」的旋律滑落。我张开两腿,两腿间有一瓶啤酒。我流的不是痛苦的眼泪,是
懊悔和了悟的眼泪。恐惧分离啊,原来这些年来我都那么深地憎恨著分离,原来我
一直都在我心的最深处不原谅世间有分离的存在,原来我还是用小孩捂住脸赖著蹲
在地上哭泣的方式,在心中仪式化地拒绝与所爱的人分离,原来我正是用加速分离
在逃避分离,这就是那些莫名所以的分离情节在背後一手导演的居心。分离这个主
题,像理在地底的亚特兰大王国,瞬间完整地浮突出来。 我穿著深蓝的运动长裤,
踱步到大马路,喧嚣臃肿的台北市街道,在白日犹如
一条肮脏的臭水沟,进入深夜就出现它幽静的深奥面貌。坐在天桥的阶梯上,我曾
在不知多少个寂寥的深夜,以相同的姿势坐在不同天桥的阶梯上,想著我生命中重
要的那几个人,她们就代表著我的编年史,如今天桥的颜色换成紫色,我深刻且清
醒地知觉到自己是待在同一个地方,这些桥也是同一个桥,我也如同此刻般蹲坐、
手抱双膝,以这样的姿势观看退下的世界。
啤酒的味道特别涩,两手独居的大学生活,不知喝掉多少啤酒,犹如暗自流掉
的眼泪,但似乎连啤酒跟我之间的关系也在此刻变得醒觉。我的脑轮转起一个问题:
如果我现在死掉,我对世界到底有什麽意义?无论如何,即使我再变成什么样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