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右看看,这附近也没有他的连锁店啊,于是我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没看店子?”
“嗨别说了,真是倒霉催的。”一边说着,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个药瓶吃了一颗看上去和维生素长得有点相似的药,“昨儿有个人打电话我要买东西,说送这儿来,我一看他买的挺多,我想送就送呗,结果早上我家助理出去办事了然后我就来亲自送呗,送就送了,那人,那人,那人!!他居然摸我腰!!!!”
看着他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我笑喷了:“老常你果然是很受人亲睐的嘛!”
“去去去,你和小唐一样没个正经的,我这是在向你倾诉呢!”常辞狠狠吸了一口烟。
我说:“哎哟反正做生意啦,有钱就行呗,你被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常辞撇嘴:“我心灵受到了伤害。”
“……”我无语。
常辞忽然又说:“哦对,你和小唐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啊,昨儿他和我一起喝酒时候那个状态很像心里憋着事情啊你可别是欺负我家小唐了吧??”
“那是我家的小唐我家的!!”
“好好你家的你家的,小唐没啥事吧昨儿回去?”
“没事,还踹我那么多次,我屁股都青了!”
“……”
七 黎海唐
后来我硬是一早上都没让孟小园进厕所。我听见他带着东西哐当哐当地跑出去了,我猜他不是去了肯德基解决问题,就是去了麦当劳。
这丫一直对垃圾食品有特殊癖好,我知道。
我听见孟小园出门了,这才慢悠悠站起来,脚有点麻。左右瞅瞅洗手台的柜脚有点歪,我蹲下去把柜子抬起来,用那本《红莲百日》垫了柜脚。嗯,不高不矮,刚刚好。
洗漱收拾穿衣服,一个人的早上感觉有点宁静。也许是太宁静了点。搞定以后看了看表,不出门的话又会死在李姐手中,于是坦然地把桌上还热着的阳春面倒掉了,碗扔进水池里。平时连个吐司都懒得煎,今天倒想起来做面。刚才在厕所门口还跟我说“我到底错在哪了”装傻?怂样。
孟小园开车去上班,我骑自行车,有时挤公交。他的房和车都是爹妈给付的首付,还贷还得自己来。刚住在一起时试过几天他早上送我去上班再开去电台,无奈四院在东头,电台在西头,刚同居又夜夜不得消停,开了一周不到就要了他老命。过了几年孟小园在电台越混越好,房贷车贷已经不成压力,就揣摩着给我也弄辆小排量的车代步,被我拒绝了。我说我支持节能减排,我说这么多年骑单车习惯了,我说作为一个医生我厌恶亚健康生活走路比开车好一百倍。他知道我有轻微的洁癖,于是只好作罢。但我其实是骗他的。
我们虽然在一起很久,也没有刻意隐瞒朋友。但是彼此都是在正规单位上班的人,低调自然是作为一个同志必须遵守的处事法则。我只是偶尔办事路过过他们台,他来过我单位的有限几次也就刚同居那两天把我送到四院对面的街口。所以他大概从来猜不到,同是一个城市,东边和西边的交通路况会有多大的差别。西边是闹市区,文化区,教育区。东边有什么?坟场,工厂,四院。我是得有多脑残,才会因为什么劳什子的节能减排,拒绝坐车,天天骑车赶到那个地铁通不到的鬼地方啊――从公墓上到四院那段路,还是一个该死的大上坡。
我只是不想在经济上依赖他。其实有时候看社会新闻,我特能理解那些受不了妻子收入比自己高的丈夫的心理。这跟沙文主义无关,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男人,如果我在任何一方面依赖了他,那很可能有一天,我就会发现我真的离不开他了。
所以人啊,就是这样一种作茧自缚的动物。我一面骑自行车一面在心里拼命骂自己。如今成了副主任医师而且有望升主任,就算精神科薪水再怎么差买辆小排量车代步总是没啥问题的,然而当初说得那么决绝,怎么都想不出要如何改口,搞得现在想买车买不成,哑巴吃黄连。
差五分钟迟到时候我骑车骑到了四院,新来的门卫一开始还很纳闷黎大夫为什么天天骑车上班,如今打听清楚已经开始每天向为环保事业身体力行的我投以敬佩的目光。我用半分钟穿过院子半分钟锁好车,冲进院里电梯正在顶楼,于是三分钟爬楼梯爬到六楼。最后一分钟整理衣服平息喘气,好整以暇地在最后一秒悠然地经过瞪着我的李姐走进办公室。
有点微爽。
今天我不值门诊,所以动作也很悠闲。换上白大褂,浇浇花喂喂鱼,看看表时间还早,想着看完早报再下病房视察。刚看完头条,就听外头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我的门唰一下大开,护士爱萍小脸红扑扑地站在办公室门口。
我默默地按住在心里那片玛丽戈壁上奔腾的草泥马,用手搓了下脸,淡定地问:“又是哪个?”
“428病房B床的陆想。”爱萍气喘吁吁地回答。
“陆想?那孩子没有攻击性啊。”我从包里翻出本书塞进白大褂口袋,一面挽起袖子快步往门外走,一面询问。
“他妈妈早上来看他了。”爱萍一边跟在我旁边小跑一边嗫嚅道,“之前不是一直他爸在陪床么,说是查出来儿子弱智他妈就病倒了,这不刚病好就来了。本来还好好的在儿子床边上削苹果,结果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又哭又骂,说什么家里出了个智障我脸往哪搁,不知道哪句话把孩子给刺激了,抢过他妈手里的刀就……”
“操。”
“啊?”
“没什么。”我开始小跑。
精神专科医院么就这点好,哪个大夫或者护士忽然在楼道里像只草泥马一样奔腾,不会有谁大惊小怪。我和爱萍一路跑到428,外头围了一坨人。我搜索了一下记忆,想起来跟陆想一个病房A床的是个抑郁症的病人,昨天回家去住了,不由得暗道一声万幸。
门口那坨人见到我和爱萍给我们让了一条道。护工小崔马上跑到我跟前来:“黎大夫,那孩子刚才抢了水果刀硬把屋里的人全都逼了出来,然后就缩到了墙角,嘴里呜呜啊啊地哭,也不说话,谁靠近就拿着刀乱挥,我刚上去抢刀,孩子逼急了拿刀把自己划了。”
小崔是个挺实诚的年轻人,来院里没多久,话说到最后眼眶都有点红,显然是很自责。我拍拍他的肩:“你做的很好。”
我这句话一出口显然有人不高兴了。人堆里有个女的眉毛一竖,说:“做得很好?我儿子都流血了!你就是想想的主治医生?你还不到三十吧?我就说应该找个权威的大夫,让这么个小年轻治,不会那个什么什么迟滞也是误诊了吧!”
我呆院里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还怕这点小case。我完全没去理会那女人,直走到病房跟前往里看。那孩子还没过十四岁生日,身材瘦弱,正缩在墙角里发抖,脸上都是眼泪,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里抓了把水果刀,胳膊上还有道口子,看了让人觉得心脏有点难受。
我慢慢地走近他,他还在哭,眼睛却盯着我,在我比较靠近的时候忽然举起了刀开始乱挥,嘴里还呜呜啊啊的。
我站住,然后蹲了下来,视线跟他平齐,很温和地叫他:“想想?”
他顿了一下,继续挥。
“想想,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黎大夫啊。”
陆想看了看我,挥刀的动作停下了。他已经不再大哭了,但还是一喘一喘地,然后断断续续地开口:“别,别过来……你骗人……”
陆想这孩子是精神发育迟滞,又因为没有及早就医还被勉强跟同龄的孩子一起上学,有轻微自闭症,刚住院的时候沉默得像块石头。我努力了两个月,才跟我一个人话多了起来,所以刚才在门口,我真的是有捅死他妈的冲动的。
“骗人?我从来不撒谎的。昨天我还答应给你带机器猫的,喏,今天我带来了。”我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那本漫画,摇晃了一下。
陆想的目光挪到那本多啦A梦上,带着哭腔说:“可是,可是你骗我说我能治好的……但是妈妈说,说我会一直这样的……”
操。我极力克制住自己出去抽那女人一巴掌的冲动,继续温柔地跟陆想说话,孟小园在这儿的话不知道会说什么,我可是这辈子都不会对他这么温柔:“我没骗想想。我说过,你还可以上学,还可以交到朋友,还可以跟大家说很多很多的话,重新变得很快乐。一定可以的。”我知道他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精神发育迟滞基本可以说是难以逆转的。但是我至少可以尽力治好他的自闭症,让他跟社会能有基本的接触。
“但是我跟大家还是不一样,对不对?”
这孩子敏感得近乎聪明了。我沉默了一下,回答:“是的。但是这个不一样,就跟你是学生,我是医生,你最喜欢机器猫,而我最喜欢蜡笔小新是一样的道理。不一样没有什么不好的,重要的是,你自己快不快乐。”
“可,可是……妈妈不喜欢……她说,她说亲戚都嘲笑她有个智障儿子……我听不明白什么是智障,可是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对吧……我,我不想让妈妈不高兴……”
“妈妈只是一时不理解。你不是说过妈妈不喜欢你看漫画吗?那是因为她没有看过,等她看过,也会跟你一样喜欢机器猫的。你再好好想想这个道理?”我又晃了晃手里的漫画书。
陆想很明显地迟疑了起来,脸上全是泪痕,偏头好像真的想了起来。我看见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眼疾手快地一把去夺他手里的刀。大概我动作还不够快,陆想一下子被我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挥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