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成了临时的急救场所,所有病人都挤在一块。缺胳膊断腿是这里面大多数病人的状况,还有一部分人是或轻微或严重的烧伤,最严重的全身都缠绕着绷带,露出来的两个鼻孔气息奄奄。 耳朵里听到的都是悲伤的饮泣声,痛苦的呻.吟声,同行家属的安慰声,鼻间萦绕的是血腥味、腐臭味和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
这里确是人间无疑,但又让人忍不住产生迷茫,人间和地狱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对战争造成的惨况,里德尔早就目睹过无数次,眼前这一幕在他的眼里只能算是稀松平常,没有引起他任何的心绪波澜。
他侧头看向菲奥娜,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在病人之间穿行的一个中年男人。 两鬓过早斑白,但能看出原本是一头金发的男人穿着粗呢西装,外面套着白色的大褂,胸前垂着听诊器,正在一边娴熟地给一个骨折的伤者固定手臂上的夹板,一边指点旁边的护士给伤口溃烂的病人换药。 不用里德尔指明,菲奥娜就准确地认出了那个人的身份――那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血缘这种东西真的是非常霸道。里德尔忍不住想。
如他,长得和他厌恶的麻瓜父亲几乎一模一样,而看到这个男人,就能立刻知道,菲奥娜的额头和下巴轮廓、眼睛的形状、以及她原本的发色是出自哪里。 这两个人如果站在一起,没有人会不认为他们是血脉相承的家人。 施展了隔音咒后,里德尔轻声对菲奥娜说:“他叫伯恩哈德?吉格尔,曾就读伦敦大学医学院,在继承这家诊所前,他曾在圣巴塞罗缪医院当医生。在你出事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找你,为此辞去了医院的工作。” 除了诊所的收入――其实从中获得的收益非常低――吉格尔先生的主要收入来自于祖传的田地和农场,以及其它房产,这些都租赁了出去。因此吉格尔一家的家境说不上豪富,也算得上是殷实富裕。
这也是他可以进行慈善行为的底气。 菲奥娜没有说话。
此时,有急促下楼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剪了齐耳短发的红发女人从楼梯扶手上探出了头。
“伯恩,瑟斯顿先生开始抽搐了!”她一脸急色地喊道。 如果说菲奥娜的轮廓肖似吉格尔先生,那她的五官几乎就是这个女人的复刻。湛蓝的瞳色,秀挺的鼻子,纤薄的嘴唇,即便年岁让她眼角有了皱纹,看上去也非常貌美,风韵动人。 但是比起苍白瘦弱,眉眼懒倦的菲奥娜,她更健康,更饱满,利落的短发造型也让她看起来有种干练的坚毅神采。只是匆匆一瞥,就能感受到这是个充满魅力的女性。 菲奥娜如果养好身体,以后会长成这个样子吗?
里德尔忍不住遐想起来。
他把那女人的眼神往菲奥娜身上套,然后立刻被充满违和感的怪异终止了设想。 说完这句话,她又急匆匆地跑了上去。
吉格尔先生迅速给绷带打了个结,立刻起身快步爬上楼。 “她叫艾丽莎?吉格尔,以前……”里德尔正要说明关于她的详细信息,旁边响起的低声交谈打断了他。 “这位护士真漂亮。”正在换药的老妇人赞叹说。
给她换药的护士低咳了一声,“吉格尔太太以前可是一位非常受欢迎的歌剧演员。”
“原来是吉格尔医生的妻子,果然非常登对。” “谁说不是呢,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心善的夫妻了。”
“是啊,我去教会的志愿医院时,那些修道士的态度别提多蛮横了。”
“嘘――”护士瞥了眼无人的楼梯,压低声音说,“在这里不要提教会。” “啊,为什么?”
犹豫了一下,护士还是非常小声地说:“吉格尔夫妇的女儿,就是在去教堂受洗的途中被抢走的。” “什么?”老妇人震惊失色。
护士摇头叹息道:“他们去教堂时路过了孤儿院,吉格尔太太慈母心肠,便下车去捐了钱,结果出来后没走多远就……警车推测那个犯人很有可能原本是在盯着孤儿院的孩子。出事后他们又给教会捐了好多钱,日日去教堂祈祷能找回丢失的女儿,只是……现在,他们都不去教堂做礼拜了……唉……” 老妇人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忍不住擦了擦眼角。
“这个世道,为什么给好人的磨难总是要比给坏人的审判多太多?”她唏嘘感慨。
护士语气平淡:“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只能认命罢了。” 认命?
里德尔在心里嗤笑。
既然命运欺善怕恶,那就别指望着恭顺的臣服能使它宽待你,只有违逆它,践踏它,驱使它,成为极恶之恶,才能让它畏惧地收起利齿,转而成为被主宰的绵羊。 “咩。”系统说。
里德尔:“……”
他装作没有听到。 说起来,如果菲奥娜没有被沙菲克抢走,而是在吉格尔家顺利成长,会变成什么样?
里德尔用余光观察着菲奥娜的表情――她垂着眼睛,神色模糊而空茫。 和那对夫妇一样的善良、宽厚、正直、温柔?
这几个词他一个都没有好感。
如果是那样的她,系统可能根本不会把她安排成需要攻略的任务目标――毫无挑战难度。 “那对你来说不是更好吗?”系统提出疑问,“能够轻松完成任务,难道比不能看到别人不幸还让你难以忍受?” 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想了一会,里德尔也没想明白到他底是在为了什么不满。
系统意味深长地说:“难道――你是只能接受现在这个任务目标,不能接受其他人?”
“……闭嘴。” 看诊持续到深夜,在处理了所有急需治疗的病人后,吉格尔先生和吉格尔太太叮嘱了留在诊所里负责守夜的护士,坐上了一辆停在门口的黑色T型轿车。
――现在这种交通方式在麻瓜社会很常见。 早已经查到了他们要回的地方在哪里,里德尔直接带着菲奥娜幻影移形,出现在了另一处幽静的街道上。 不远处竖着路牌,上面写着密斯特路。面前是一幢被齐整的篱笆围起来的独栋别墅,栅栏门外贴着的门牌是三号。红色的砖瓦墙,刷成白色的窗框,看起来雅致漂亮。庭院里铺了草坪,栽种了花草,虽然现在都被积雪覆盖住,从修剪得错落有致的灌木上也可以看出,院子打理得很精心。 目光从院子里的橡树下悬挂着的,微微摇晃的秋千上扫过,菲奥娜肯定地说:“他们又生了孩子。”
“没有。”里德尔否定道。 难得的,菲奥娜露出了诧异迷惑的表情,似乎不明白自己的推论为什么出现了错误。
里德尔没有解释。 等了一会,吉格尔先生开着汽车驶入了院子,听闻动静的女佣打开大门,吉格尔夫妇一边走进去,一边随手把脱下来的衣物递给她。
女佣忙着把东西挂起来,门一时没有关,里德尔和菲奥娜就无声地跟在后面进入了房子。 这对劳累了一天的夫妻疲惫地靠坐在沙发上,对想要给他们泡茶的女佣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他们,继续去睡觉。 等女佣走了以后,吉格尔太太把头枕在了吉格尔先生的肩膀上,吉格尔先生自然地圈住了她的手臂,两人闭目依偎在一起。 “止疼药和消炎药快要用完了。”吉格尔太太轻声说。
吉格尔先生睡意浓重地“嗯”了一声,“我明天去药店看看,还能不能买到。”
“脏掉的床褥也得送去清洗消毒。”
“这个实在来不及,也只能先将就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起居室里陷入了沉寂。
站在他们对面的里德尔和菲奥娜一时有些尴尬。 这个气氛实在是太过温情柔软,哪怕没有任何暧昧的言语动作,却比热恋情侣的甜蜜爱语还要来得深情和缠绵。
偏偏那两人还是菲奥娜的父母。 里德尔从来没有什么道德感,但在这种情况下,直冲冲地盯着菲奥娜的父母实在有些古怪,想要去拉菲奥娜的手也有点伸不出来。
他用眼角瞥了下菲奥娜,她注视着那对相互依赖的夫妻,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幸好没有僵持太久,吉格尔太太就推开了自己的丈夫。
“时间不早了,去洗漱睡觉吧,明天还得早起。”
“好。” 吉格尔先生要去挽妻子的手臂,却听她说:“我去看看菲奥娜,她睡觉总是爱踢被子,现在这个时候,千万别感冒了。”
吉格尔先生微笑的表情凝滞了。 菲奥娜微微睁大了眼睛,扭头看向里德尔。
里德尔轻轻地说:“吉格尔太太,你的母亲,在你丢失了一年后,悲痛过度的她忽然产生了错乱的臆想。她认为自己的女儿没有被抢走,你还在她身边。” 很难形容菲奥娜在下一秒露出的表情。
她的嘴唇紧紧抿起,鼻头微皱,似乎想哭,但她的眼睛里又放出光来,像是在笑一样弯了起来。 她用里德尔从没见过的,贪婪而渴望的眼神凝望着吉格尔夫妇,仿佛下一秒就要解开隐身走上去相认。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动。 而吉格尔先生只是短短僵硬了一瞬,还是挽住了妻子的手臂,声音温旭道:“我和你一起。”
对自己丈夫露出了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吉格尔夫人眼角泛起的尾纹中流露出一种少女般的俏皮。 两人手挽手像做贼一样小心地上楼,里德尔和菲奥娜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轻轻地打开一间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这是一间非常具有少女气息的房间,贴了紫粉色的碎花壁纸,挂着漂亮的风景油画,精致的梳妆台上零碎地放了梳子、发饰和一些项链手串,床尾的四角换衣凳上垂了件白色的晨袍,垂着白色帷幔的四柱床前,摆放了一双蕾丝的白色晨鞋。
似乎这个房间,真的存在那么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鲜活可爱。 “看看她,果然睡觉不老实。”吉格尔太太对着空无一人的四柱床笑着悄声说。
她拎着被子的一角捻了捻,似乎在给某人盖住伸出来的手臂,又伸手在虚空中晃了晃,像是在抚摸某人的头发。 “等明天早上,她还没睡醒,我们又走了,见不到我们,她肯定要生气的。”吉格尔太太微笑着自言自语,“这次的礼物要好好弥补她一下,就把她最想要的那个八音盒买回来吧。” 吉格尔先生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既无奈,又沉痛,还有一些已经习惯了的纵容。
“好了,”他柔声说,“别把菲奥娜吵醒了,我们走吧。”
一直都表现得与常人无异的吉格尔太太这时候终于显露出些许神智的异样。 她恋恋不舍地一再回头看着拉上帷幔的四柱床,嘟囔道:“明天早上我得亲手给她烤两片面包再走,学校都停课了,她一个人在家该多无聊啊,可是得告诉珊娜,千万不能放她出去,现在外面太乱了。她喜欢吃的那家点心屋关门了,明天我抽空去别家店看一看,不知道换成别家的曲奇她爱不爱吃……”
“好,好,好。”吉格尔先生耐心地一一附和。 房间的门在喋喋不休中轻轻阖上,这个精心布置的少女卧室瞬间浸没在了黑暗中。 留在房间里的两个人没有说话,只能听见彼此微弱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