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克勒曼沙在九点醒来。屋外海浪翻滚震颤,波涛卷出沉闷的沙沙声。她下床洗了个热水澡,在水中蜷曲手指。左手的无名指与小指两年前在阿拉斯加遭受冻伤,失去大半灵活性。
擦头发时她闻到咖啡与煎蛋卷的香味,听见厨房倒咖啡的响动。
男人早在七点起来,晨跑四十分钟,维持那身好肌肉。接着淋浴,做早饭,敲门进来问她吃黄油面包配蘑菇煎蛋卷可以吗?她回答说,不坏,加一个热吻作为开胃菜更好。
他微微脸红,还是没改掉容易害羞的习惯。如今两人已经到了差距不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年纪,伪装的结婚戒指也在指上留下清晰可见的痕迹,可他床上、床下还是害羞。
他吻她,深吻,然后帮她吹干头发。
十点十分,她坐在书桌前,用刚买不久的苹果电脑修改半纪实小说的最后一章。等她发给编辑,这份半道出家的事业即可告一段落,她得以从繁缛的伏案状态中解脱。
在阿拉斯加拍摄纪录片的两年里,她认识了最严酷的大自然所孕育的最顽强的生命,亲眼目睹冰原上发生的热烈又悲壮的一幕幕,也跨过自己人生中最危险的一段境遇。回到现代都市后,她听从吉玛的建议,开始写书。
早开始永远比晚开始好。写完动物,或许可以写写雷的故事。
她和他还是没有固定的住所,平日跟随纪录片团队巡回美国大地,住遍高档旅店与汽车旅馆。悍马已经售出,替换成性能更好的新车。两个装衣物的背包,放置贵重物品的腰包,就是所有。经历过死亡危险的人,身外的一切都是那么无足轻重。
人应该生活,而非单纯生存。安在扉页引用杰克·伦敦的名言。
两个月以来,两人都已看腻饱受旅游开发的海岸风光,问题是,接下来该去哪里。重温落基山脉的野性与荒蛮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她和他可以趁机摸清杰克逊镇的房地产,在身体吃不消野外奔波前,提前考虑养老事宜肯定不坏。
在此之前,她觉得自己还会继续行走。支持她行走的是无止境的荒野与栖息其中的美丽生灵,还有身边所爱之人。或许,生活的意义本来既是如此。
后记
公路文是我很早就想尝试的题材,尤其是看了电影《莉莉安》之后。这部电影讲得是一个签证过期的俄罗斯女人徒步穿越美利坚大地,试图从阿拉斯加跨越海峡回到故乡的故事。整部电影里,莉???莉安没有一句台词,如同一只蛮荒的眼睛,注视着这个象征自由与平等的国度。
莉莉安一无所有,极度边缘,与高度资本化的现代社会毫无干系,流浪也遇到诸多困苦,并不温馨浪漫,但其中有一种言语无法说明的尖锐,扎穿所谓的现代生活。
奇妙的是,经常被提出来推荐的公路电影我基本没看过,但这部电影,想到的时候我总会重温。而想写公路文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最后,我把这个故事寄托给安和雷,两个与故土失去链接,又始终未能真正融入社会的边缘人。
安吃鸟这个事实激起雷的兴趣,也是雷收养女孩的根本原因。他一开始只是本能地认出了“同类”,想要帮助女孩,但随着时间推移,有安在身边,渐渐驱散了他长久以来的孤独和痛苦。安被接纳后,慢慢理解雷,理解世界,也找到了自己为之倾心的生活方式。
或许人本就无需遵照规训与社会习惯生活。
希望这本中篇能给读者带去一丝从远山吹来的清风,洗涤或许对日常感到疲惫乏味的心灵。
引用与注释:
*本文灵感来源为萨曼塔·施伟伯林的同名短篇《吃鸟的女孩》
*“Verdugo”在西班牙语中与绿色联系密切,意思是“刽子手”或“屠杀者”,这个词的古老用法与“绿色”有间接联系。
*尾声模仿致敬劳伦斯·布洛克的《小城》。
04 旧母语(H)
【作家想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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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茹和他的母亲是一个严厉的人。她算不上二代移民,所以努力想把自己的孩子打扮成正儿八经的美国人。水土不服,黄皮肤化了的美国梦,丢不下、又学不会的旧日母语。
茹打一开始就下定决心不去学那门语言,止步于“我叫茹,我住在阿克隆”和“新年快乐”。
小时候,她和他都被晾衣架抽过后背和屁股,就因为期末考试拿了一个“B”。记忆中昏黄的灯光里,母亲微微驼背,茹裹在碎花裙里的清瘦身姿却总是笔挺地伫立。他仿佛能嗅到厨房里那股汗与油烟与痱子粉混杂的气味。家中罕有泪水,唯有大块大块无法晕开的沉默。
药柜里当然都有些药丸。各式各样的止痛药和镇静剂。新的,旧的。碗柜的角落藏着烈酒,属于早出晚归供养家庭的生父。
姐姐挺了过去,他没有。他对融入社会这件事根本没有兴趣。但他没想到的是,从晾衣架换成教鞭,茹把母亲的大部分习惯完整继承。
遗传是一种癌症。
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索性不再思考。能离开的年纪,他背着旧背包,头也不回地离家。母亲找过他吗?梦里或许有。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只得到一连串的沉默,以及僵硬死板的表情,硬生生地填充在他的视野里。他想。这是他们这类人挥之不去的梦魇,永无止境。
烟雾与水汽。汗的黏腻。坟墓。水泥的坟墓……多么切实的比喻。
疼痛与酸胀感让他打了一激灵。他把胶管从身体里抽出来,冲洗一阵,里面流出来的水保持着清澈。灌肠器在原计划里可不是给他用的,他从没用过这东西。最早的时候他和女人做过,后来换成男人,想趴到他背上乱拱的人都被他揍翻了。
酸,胀,哪里被划伤的刺痛,这恐怕不会是个多么舒适的夜晚。他想。外甥女在外面等着,还有时间胡思乱想乱七八糟的事情……
男人在浴室门前停留片刻,用毛巾把能擦干的地方都擦干净,灌一口扁酒壶里的波本,鼓足勇气踏出一步。
她还穿着衣服,没有和他一样脱光。宽松的棉质睡衣。安站在床边,头发披散,见他走出来,摆了摆手。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床边蹭过去,紧紧揪着腰间的浴巾,不敢伸开四肢。
女孩抱过来,或者算扑进来。男人屏住呼吸,没有拒绝她,又快又轻地咕哝一句:“真要这样?安,你确定要这样做?”
窗外忽然炸响一道惊雷。安剧烈地抖了一下,往他怀里钻得更深。
雨已经下了好一会,夏日的雨总是猝不及防,且惊人的磅礴。
怀里,安的身体触感温暖敦实,女性胸前起伏的峰脊与沟壑最令人费解。她很快将腿缠上来,小腿四周留着干活时磕碰的青印。女孩体温比他略高一些,发丝间香波的味道让他混沌的大脑更加困惑。
她埋在他颈窝里的头轻轻移动,舌尖沿着锁骨延伸到肩膀的线条缓缓舐过。接下去是牙齿,她的牙尖贴住裹着凸出骨头的薄薄皮肉。他等待着。然后一股暖暖的湿乎乎的东西弥漫开来,殷红的血被重力裹挟着向下淌落。锁骨上方传来一阵跟锯齿切割似的疼痛。
当他闭上眼,吮吸与吞咽的声音就格外清晰,还有那置身梦境一般的坠落感。她抱着他的身体,用拖拽死尸的力道把男人翻过去。后颈和肩胛骨迎来更多更深的切割与撕扯。血涌出来。
她在吃他,咀嚼他的血肉。疼痛一忽儿一忽儿地窜起。他很疼,但也有一种与她共享童话的奇特感觉,就好像她已进入他的身体,进入他的头脑,看到他的梦境。如今两个人的梦境被绑在了一起。
温软的唇沿着一圈咬痕磨蹭,其中夹杂着轻微的吸口水的声音。
“雷,我饿,我饿。”她呢喃着,胸脯蹭他的肩膀,手持他的折叠刀,刀尖沿着脊椎的中线轻轻下滑。他的皮肤很容易就起印子,贴着骨头的部位尤甚。刀尖在腰窝的部位游走,浴巾散开了,露出一点利落流畅的臀部线条。
他背对着她,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是白色的。脑内的胡思乱想只会让他忆起过去的荒唐行径。酒瓶,药柜,地下酒吧里的霓虹光线,派对第二日的头痛欲裂。她的手指已经触到入口,再做下去,事情一定会变得更加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