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点了,汤可林动动手指发去一条“晚安,放我出来”,回应他的依旧是红色感叹号。他撇撇嘴,怔怔地望着阳台外的光。

不是还没熄灯吗,不是还没睡吗,这么长的夜晚都不愿分出十秒钟搭理我?

要撬动陨石,也得给个支点,口头道歉没听清,可以书面正正式式忏悔一次,他不介意再低头,面子在他这里可有可无,没有裤子能遮丑。但是章寻把路口都堵得死死的,见到面视而不见,铁了心要和他一刀两断。汤可林埋怨章寻不给他一个台阶,敲过去几条信息骚扰一个装聋作哑的人

[睡了没?]

[今天身体怎样,还吐吗?]

[你在干嘛,学这么晚不用睡?]

[你房间没关灯怎么不理我?]

[章寻,放我出来。]

全是红色感叹号。

汤可林破罐破摔地发:[喂。]

网络信号不佳,这一次的红色感叹号来得尤其晚,半分钟过去,圈转完了,感叹号还没来。汤可林意识到不对劲,点进章寻朋友圈一看,原本空荡荡的朋友圈多出好几条学术讲座的分享。

汤可林咽了咽口水。

章寻盯着那突然飙出的“喂”,轻轻皱起眉。

本想着汤可林昨天照顾他一晚,还莫名其妙地忏悔,虽然听不明白,但语气挺诚恳。汤可林低头认错,章寻就把警戒线放开一个卡口,礼尚往来。

但现在看来,这人根本不能惯着,一给面子就蹬鼻子上脸,看这嚣张蛮横的态度,章寻都能脑补出他翘着二郎腿在那势在必得地笑。

你是陪我看病,不是救我命,拽得跟欠你八百万一样。

章寻没感情地提了提嘴角。

实际上汤可林没翘二郎腿,也没狂笑,他坐得规规矩矩在桌前敲字,写一句,思考半分钟,字斟句酌。半小时过后,他颤着嗓子眼把润色好的道歉信轻轻点发送,这次回应来得挺快

一个红色感叹号。

“......”

汤可林怔愣了一分钟,冲到阳台往章寻的房间一看,那窗已被帘子掩实,看不见丝毫房内的光景。

次日晚上,章寻回到小区,被与保安大爷唠嗑的汤可林截住,一路尾随至单元楼下,男人把一袋宵夜给他。

“给你。”汤可林从口袋掏出一张折叠几次的纸片递给他。

章寻不接,“我不想看。”

“你必须看。”汤可林蛮不讲理地塞他手里。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汤可林笑而不语,眼尾扬着,直勾勾地凝视他,好像把他想法摸得一清二楚。章寻生出一丝被窥探的不快,他冷冷地回敬一眼,转身离去,身后那人还在好心提醒他:“看完记得烧掉。”

凭什么要听你的,犯人出狱了都还留有案底,何况你这没蹲够日子的。章寻置若罔闻走了。

宵夜是粥和糕点,章寻没有碰,他径直回书房与史密斯开视频语音。

那边是早晨,老头到公园遛猫,举着手机与章寻对话,凛冽的风刮得发丝全扑到他脸上,章寻再一次看不清他的脸。史密斯浑然不觉发丝刺眼,他饶有兴致地和章寻聊了十余分钟课题,一眨眼,猫不见了,于是乎两人从课题中抽离出来寻猫。

老头气喘吁吁绕着公园找,章寻紧盯着他的手机画面找,鸡飞狗跳。最终在人家的野餐布上找到candy,那猫根本不怕生,懒洋洋的躺在零食堆里任人逗弄,敞开肚皮,一副谄媚的嘴脸。老头对章寻和野餐的众人说“Forget it”,挂断了视频。

体验了一番万里之外的阳光,章寻轻呼一口气,开始体验枫市的夜晚。他打开一篇未读完的文献继续看,忽然想起什么,一番内心挣扎过后,来到衣帽架旁往外套口袋一掏,坐回桌前审视那张“必须看”的纸。

一展信,写得密密麻麻,字如其人,桀骜不驯,但看得出在有意端正字体,至少不像鬼画符,能看懂。信的开头在那套近乎,字号刻意写得比正文大一点“Dear 寻”。

又在装熟。

“首先澄清一点,昨晚那个[喂]绝对不带颐指气使的语气,我这个[喂]是第二声,是想恭敬礼貌地问候你,没有一丝一毫不尊敬你的意思,我哪敢?”

章寻好笑地轻哼一声,你连你哥都不放在眼里,这么说还真是抬举我了。

“你踢我的那一脚,把我的肠子都踢正了。所以我第二点要说的就是谢谢你及时踢我一脚,否则我真不知道原来你这么生气。”

章寻心说你还挺实诚。

“你看到这先别撕信,请耐心地读下去。我已为我的迟钝自掴巴掌,我那天回家看着衣服上的鞋印,深深地忏悔了两天两夜,我明白我的口出狂言很伤人。至于我是怎么醒悟并感同身受的,我在便利店吃鱼蛋的时候发现苍蝇爬树并不有趣,这是醒悟。人和人虽然容易对话,但不易共情,完全共感另一人的知觉感觉需要触达真心,你不搭理我的时候,我百分之百体会到伤心时看玉兰花凋谢是什么感受。”

虽然汤可林的思维依旧跳脱,一会儿苍蝇爬树,一会儿玉兰花谢,但章寻隐约能明白他的意思。

明明是他自己不对,怎么听着还挺委屈?章寻抿了抿嘴,继续读下去。

“上回我攀岩时碰上一大哥,他对我说,命运是难以预料的,说不定上一秒欢天喜地,下一秒就晴天霹雳。他让我好好珍惜重视的人。”

章寻皱了皱鼻子,心情微妙起来。这话听着蛮熟悉,难道全国的骗子都统一一套话术?

“你知道人在听道理的时候没有切身经历,等于在听耳旁风,无关痛痒。你那夜打针睡着后,我坐在你旁边,不断反刍那句道理,附近的音乐节结束,四周开始静下来,留余我足够的安静去思索这件事。

“我在摆渡生死的医院,你趴在我背上,重量很轻,轻到能让我真切体会到一个生命的脆弱性,那一时分我心里冒出急需抓紧什么的念头,许多体面、怯懦、自我,一瞬间变得无足轻重,分崩离析了。

“我想既然命运无法预料,那我只要跟随本心就好,我明明在佛庙里这样祈愿,却醒悟得很迟。

“五月第一天,你送我的白掌开花了,我顺应本心把它养活,让它能如期盛开,这是我愿意看到的结果;医院那一晚,你睡着后呼吸很轻很静,与我的心跳节奏天差地别,器官的律动有违常态,我服从这一身体机能自作主张的安排;送你的这一封信里,我要是提及爱,不现实,太唐突,你也一定会暗骂我吊儿郎当,我暂且将这些感情归结为珍惜,这种“珍惜”也许是一段感情的苗头或第x个阶段,走到哪步我都不反悔。

“信最后,回归到我找你的初衷。你的病情是否好转?有没有不适?需不需要我再陪你就医?

“你是专业的,你的身体状况你自己最清楚。我不是专业的,只能尽可能表达关心,所以你要是觉得宵夜合胃口,可以考虑放我出来再关心关心你。”

署名在装神秘,写的“Yours 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