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方说出口,陈朴便觉出不对,只是他还来不及惊疑,便见小姑娘眉眼间俱是忐忑,亦是他谙熟的温软。

陈朴不自觉的便安稳了下来,桐花闲坠、灯火长街,只要这些来年相伴谈笑的是她,其余的便都不重要。

他捋了捋小姑娘被夜风吹乱的发丝,由着小姑娘将花放到了他的手心,放赖似得挂在他臂弯,“阿拙……你想听吗?”

“你愿说,我便愿听。”

“我本是寻常山雀,小小只,白羽长尾的那种便是”,小姑娘像说书人一样,说着还比划了几下,甚至不忘从箱箧中拿出汤菜,示意他边吃边听。满满当当几盘子几碗,俱是他爱吃的玩意儿,教他如何会怕……

“我修成了人身便忍不住溜出来玩,于林家廊下避雨时,恰逢林家夫人难产而去,胎死腹中,见他们哭成一团,便忍不住假作林女留了下来。”

小姑娘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时还要晃一晃他的胳膊,“你可不要怕我,我这些年吃吃玩玩~没练出来什么大本事,你也不必为我担忧,我自保却是不成问题,我也会护着你的~”

她还颇有两分志得意满的意味,像是等人夸奖,叫陈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前不久还以为她沉凝了下来,只是如今一不留神,她便全倒了回去。

“你这个不长心的,嘴上怎么连个把门都没有,什么都往外说?!”

见她还眼巴巴的仰着脸,陈朴气的忍不住弹了弹她脑门。她这模样,怎么都不像个厉害的精怪,再不长些心眼,教他如何放心……

“哎呀,你又不是什么外人,并且有你守着我呢,怕什么~”

陈朴忍不住叹声,“你有这样的本事,怎么被我困住了,我给你留了一大笔钱,何苦如此呢”,面上几分无奈、几分高兴。

从前他当小姑娘是那合该被人捧在手心的琉璃珠子,脆弱而又绚丽,他作为庇护者,多少是有两分洋洋得意,又因此忐忑不安。他总想教她更爱他两分,非因哄骗,无关富贵,可他又想不出,自个儿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拿的出手的。

如今小姑娘得有自在天地,却仍愿同他这么个玩意牵扯不清,想来也有几多在意,他终是因此安定些许……然而凡人不过百年,他守不得她永久,到底需她自己留心……

“我喜欢你呀~你都知道了,还要骗我来说,不过我原谅你了,以后不许你再说这种话,我听了是要伤心的~”

“是我不好,以后再不会了”,他低头亲了亲小姑娘,小姑娘安静下来,趴在他肩上,顺着褶皱的中衣,探向那些细碎的伤痕,眼里俱是疼惜。他顿了顿,却未再避开。

“我想带你回去,你要同我走吗……”

陈朴闻言摇了摇头,顺着小姑娘细软的发丝,略作安抚。他要是现在离开,便是用假死的法子,新帝也不知要如何忌惮,疑上主子还有后手,抓起余孽来,恐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你别担心,我牵扯不多,日子还过得去,若事情有变,我再同你离开也不迟。”

他将小姑娘揽在怀里,抵着她发顶,“能得此生机,我觉得也有几分天怜,我想积些福报。”

今日昏时,他还作穷途末路,斟酌别辞后事,便是有剖心之痛,亦只能自欺欺人,假作不知。为人卖命二十余载,行至而今,非是无悔,亦曾犹疑。

想来小姑娘也有些未言的顾虑,听他如此说,便不再劝了,像一只猫儿似得,闭眼趴到他怀中,不久便已酣眠。细细小小的呼吸声,像一把小刷子,直让他骨骼脉络,都想要融成了一汪暖水,将她缠绕其中。

他自是不舍将她就此唤醒,亦不舍轻易睡去,便只静默的守着她,像斑驳的石像,坚定沉凝,又分明柔软。朗夜无风,虽是一般凉月,却已然不同。

打更人的敲梆声落了又起,月影西沉,薄露渐生。陈朴微动了动早已酸麻的肩,轻声唤她醒转,“回去吧,一会儿该来人了。”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倒也不再耽搁,收拾好了箱箧,推门同他话别。“那我今晚还给你带吃的来~”

陈朴不免有几分啼笑皆非,“甭来了,我这儿做个牢,倒教我吃胖了像什么话”。他虽知道她有些本事,到底是放心不下,今日一逢,已足够他安定许久。

他不能教人察觉出来有客来访,便轻轻将那枝花簪在小姑娘鸦鬓间,“去吧,明个可别来了。”

小姑娘并不应声,眨了眨眼,一股子故作不解的娇憨任性,还不待他再说些什么,便提裙从他身边溜走,留下一串静谧又清晰的银铃摇晃声。

将出诏狱时林明玖转头回望,见陈朴长身而立,仍在目送她步步行远,一双眼安定而平和,虽鬓角微霜,亦教她心驰不已,直想起来那句静水流深……

第十章

密林深深,鸟雀啾鸣,林明玖一路穿过结界幽径,直往净明湖去。湖在密林中央,湖水湛蓝,草木繁茂,中有大树参天,幽翠欲滴,隐带流光。而白眉老者盘膝坐在树下,众鸟环飞,神态祥和。

近乡情更怯,林明玖久未归来,不免心下忐忑,惴惴不安的停在了近前,一时不敢惊扰老者。

老者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抬手唤她上前,“有些年没看到你了,如今是要回来了……?在外面有没有受委屈。”

林明玖微红了眼睛,摇着头跪坐在老人一旁,“他们对我都很好……我……我还需回去……我回来是……”

白眉长老未待她说完,便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打住话头,然后跳起来驱赶着身边环飞的一众鸟雀,惹得它们不满的叽叽喳喳吵成一团。

待鸟雀们都飞走了,老人家方才开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许在小娃娃们面前胡说……你当年就是被带歪了。说吧,回来有什么事情?”

林明玖抿了抿唇,俯身下拜,“长老……我想求一颗定魂珠。”

定魂珠,顾名思义,乃安定魂魄之物,人间术士移魂常以此为辅,于精怪而言,若是谁家小娃娃生而体弱,亦会备上此物。

只是她离乡多年,一时不知要向何处求得,而白眉长老最爱陪小孩子们玩,应会备上许多。可这样一来,她便要将计划全盘托出了。

长老定会阻拦的……林明玖发愁的垂下了头……

果然,白眉长老皱了皱眉,“你的事我也听过两耳朵,你这是要为那人类移魂不成?”

未待林明玖回答,长老接着说了下去,“不借不借,天道衡平,不说移魂本就是逆天之术,大不公。便瞧他做的那些事,天道是不肯恕他的……你不过是徒把自己赔进去而已!”

林明玖晃了晃长老的袖子,说不出的乖巧可怜,“他没做过天道不容之事,其余错事,尽数偿还后,移魂之事未必不能成。”

“那也是十之得一!”,老人甩了甩袖子,“你这样没用,我不会应你的。”

林明玖正了神色,难得沉静了下来,神态说不出的温柔,“长老……我从来没想过求长生,也没想过要问大道,从前我憨玩渡日,如今便只想护住他~众生有执,我愿应此劫。”

族里的小娃娃们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个都长大了……

话说到这儿,白眉长老便知道劝不得了,它们精怪修行讲究一个任性天然,多有堪不破,便是此时强扭回来,日后也是要出问题的。

只是他到底是心疼自家孩子,皱眉劝道:“那也不用非得移魂!你把他从牢里换出来便是。”

林明玖沉默了下来,悄然又红了眼睛,良久方道:“我算过了……他今世的命数已定,改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