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头进了七八月,是柳蔫蝉嘶、人困马颓,连村东头的大黄狗也成日趴着。院子里的凉水井成了稀罕物,河沟子里像下饺子似得堆满了人。富贵人家瞧不上这两件,可便是能用冰,也快熬不住了,巴不得成天在花池子里泡着。
天热人懒,这宫里破事烂事的却不少,今个你抢了我的冰,明日又谁夺了我果子的,人头都打成了狗头。陈朴便是一颗心都扑到了自家小院儿里,却也一时抽不开身……原来三五天便要回去一趟,如今忙了半个月才得个闲……
他偷溜回来的,又急着处理水府,便没专门同谁知声,直接扎进了偏房……小姑娘爱水,那里搭了池子,专为沐浴更衣之用。
也是年纪小怕羞,也是顾忌他的脸面,往日里两人都是心照不宣刻意避着,谁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巧,竟教她撞上了……没谁会在这时候特意锁上门的,便是个太监也不会,更不会欲盖弥彰的派几个人专门守着……
这是他们这号人,最寒碜、最不堪的时候……他得弓着身子,使劲儿的往前撅,衣摆掖在腰间,还怕落下来沾上脏东西,拿手撩着。另一手拿着个布巾,抵在那处之前,等着脏水儿出来,比那流鼻涕卖丑的侏儒们,还要滑稽,更恶心上个千百倍……
他不想教任何人瞧见,谁都不行……更别说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
可是偏偏教她瞧见了……那门嘎吱一响,陈朴回头一望,脸上刷就白了,脑袋里有根一直绷着的弦,啪一声断了,他的手一下子便哆嗦了起来,布巾砸在地上,脏水洒了一地一腿。
“出去!”,他尖着嗓子斥骂,撕破了平日里安和的模样,惊怒又难堪,心里头更是痛极欲死。他抖着手,踉踉跄跄的把矮桌踹过去抵住门,匆忙间崴了脚,骨头裂了似得疼,噼里啪啦倒了一地东西。
抵好了门,他便再没了力气,靠墙瘫坐了下来,整个人哆嗦着,牙齿咯嗒咯嗒的撞在一块,抽了风似得……
他怔怔的盯着这一地狼藉,还有没个人样的自己……突然便捂住头脸,狠狠咬上了手肚的一块肉,却到底没把崩溃的嘶吼堵回去,溢出了几声呜咽。青筋绷起,眼中充血,宛如困兽。
难看,太难看了……脏污了的衣衫贴在那不知羞耻的小孔上,底下一片天热捂出来红疹子,直让人一阵阵的作呕……平日里装的人模样,到底是作不得真……
他以为自己是看的开的,住大通铺的时候,半夜里那群人咬着被角哭,他都知道,愣是没掉过一回眼泪。却不成想……不成想欠的这份肝胆俱裂,二十来年后找了上来……他这幅德行,这个身子……要如何爱人……?
林明玖靠在门外等着陈朴,心跳的厉害,她眼神好,那么一瞬间,不说全看清了,也是瞧了个七七八八。
是不好看,可也未必比旁人难看,濡湿的孔是伤,却不算丑,红肿是病,也不过一时。且没一个错在他,却将他逼至这般境地……她既是怜又是痛,恨不得化成盾,挡在他面前,再把他的自厌、恐惧都扯下来,扔个八十万里。
她知道,他不想让自己见他狼藉……他总当自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总当自己要反悔,时时刻刻都维持着分寸和体面,唯独不肯以真面目见她。可她早已明了,明了他种种不便与残缺,桐花枝头、十里长街应得便是完完整整的他。
里间时不时便溢出来几声压不住的悲咽,诉说着种种恨与怒,堪不破、也放不下,是二十余年未敢言说,也未敢深究的怨怼,一旦寻到了出口,便要教人丢盔弃甲。
林明玖也知道,陈朴未必想要此时见她,她亦非是狠心逼他,偏教他一时堪破什么。可是她怕他躲到宫里,躲上个十天半个月。她更知道,她若有一分怕,那陈朴只会怕上十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朴终于平静下来,拭去了眼角的水痕,沐浴更衣,扑香点药,掩了一地狼藉,甚至重又端起了往日的那份平和,宫里伺候主子似得麻木。
他出了屋子,见到靠墙等待的小姑娘。小姑娘垂着眼,百无聊赖的拿着一截红线翻花绳,发梢扎着小铃铛,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听到了响动,她便将花绳缠在手腕上,往他怀里扑了过来,教他避无可避。
陈朴虚虚的揽住她,也像瘫在她身上,有难堪,可到底是松了口气。有那么一刹那,他是真恨不得再也不见她……他太过爱她,便总要审视自己,可他却是那般的不堪审视……
可是,他又到底舍不得她,离不得她,再难堪、再下作也得扒缠着她……他多怕小姑娘弃了他,比要他把伤口生生剥开,剥出血淋淋一个洞,供人嬉笑嘲弄还要怕……
第七章
怖惧的余威犹在,一个下午,陈朴都恍恍惚惚、神思不属。到了晚间就寝,小姑娘靠坐在榻上等他,天气热,便只松松的披了件琵琶袖衫子,隐约露出里面雀上枝头的肚兜来,让他连头都不敢往那儿边偏。
陈朴待要同往常一样上前,躺在她一臂之处,小姑娘却不许,轻轻踹了踹他小腿,“喂,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碰我?”
“你不必如此的”,他垂眼瞧她,眼中有一种她读不懂的哀意,太过沉重,太过疲惫,也太过汹涌,像夜幕里江潮,波澜平静下多少惊涛。
“怎么不必!”小姑娘扑过来,拽过他手腕,嗷的咬了一口,不重,咬完了还舔了舔牙印,生怕咬坏了,像只没断奶的小狗似得。陈朴便是心里难受,见了也忍不住露了个笑出来。
他把手臂又往前递了递,让她咬的更方便些。小姑娘却恨恨的拍开他,委屈了起来,泪珠蓄在眼眶里,要落不落。“你总是不信我,我都说过多少次喜欢你了……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你从来不信我……”
“我是信你的”,陈朴哑着嗓子应了声,抿了抿唇,偏过头去,到底是惯来沉默,说不出旁的话来。空气里压抑着的,是浑浊而凝滞,撕不开、扯不落的悲苦。
她顶着世人的非议嫁给了他,他如何不信……只是他仍是怕。她不懂,在他心目中,他的小姑娘,是何等的无上神灵,是他寂寂长夜、踽踽独行时擎着的,唯一的灯烛。
而这些面目模糊相似的众生啊……各有各的苦痛,他不过是其中一个不堪,怎么便得了这样的泼天运气……
他怕,怕是上天误遣了垂怜,总有一天要将不属于他的夺走,也怕这份运气,在旷日持久的寡淡不堪中被消磨尽……所以,他如何不小心谨慎、步步斟酌。若有那一日,若有那一日,只怕他便是将死的……
小姑娘仍是懵懂,却不想在这儿与他缠歪了,身子往前一倾,要扑到他怀里。陈朴站的离榻不算太近,不过她笃定他能接住自己。
果然陈朴快赶了两步,将她揽在了怀里,生怕她磕碰到。小姑娘便顺势攀在他的颈上,紧紧的贴住他。他身子不够健壮,却足够宽厚,且有微凉的水气皂角香,在数个长夜里伴着她安眠,亦是她女儿□□,未敢直言的贪慕。
她攀在他身上,学着书里画里的那样,亲了亲他喉结,犬牙轻咬。她又抬眼望着他,眼睛晶亮亮的,胜过漫天的星子,她无言相问,“若你我缠颈同欢,你是否可以少怕上几分?”
“丫头……”陈朴动了动喉结,忍不住唤她,却说不清自己是在求个什么,他整个身子都绷紧了,手却软的没力气,几乎要揽不住她。
……
“够了……够了”。
“难看……现在太难看了……下回……下回吧……”,他按住了她要探进衣衫的手,哀声同她打着商量。
小姑娘却不理会他的抗拒,依旧轻轻亲吻他。
“我来吧……”终于,他低下头,和她贴着脸,又哑着声音问她,“你真想好了吗?”
她洞悉了他所有惊惶,宽恕了他所有不安……小姑娘仰起头,亲了亲他眼角,“我想好了,我那时应你,便全都想好了。你问过我许多次,每往前走一步便要问我一次,我也答过许多次。我从没后悔过,我只觉得是我的运气。”
小姑娘吻着他眼角,吮走了那些咸涩的液体,“不过你要是想听,我便可以一直说给你听”。她舍不得再为难他,想不开便想不开吧,怕便怕,总归她有一世陪着他。
她大着胆子,身子向后倾了一些,薄衫滑落在她臂弯处。她望着他轻笑,扯住身后的系带,微微一拽,枝头上的鸟雀便滑落下去,露出一片凝白的肌肤。
……
他已不再年轻,更非是世人眼中良配,然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贪慕她,她亦如此,此间窗内,唯有烛曳月明,其余的什么都不重要……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