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个早春,恣意张狂的少年郎一时兴起,杀了一位赶考的书生,而后大摇大摆顶着书生的身份赴试,入贡院、登金殿,得探花,骑马游曲江,才高俊秀,风头无二。又在某一天夜里,他撕开了青葱的官袍,抛下一身桎梏,又涌向了浩大江湖。
没杀性的哪个入江湖……纵然那赶考的书生飞来横祸、倒霉至极,可谁要管他!
你去问问,江湖人有谁不想如此,不想撕开一切,不想砰的一声炸开,炸开八十闪惊雷或烟花,在全江湖里扬名,教天下都知他名姓。
刀客也是如此,所以她成了刀客。
中年人窥见了杀意,跳跃的杀意,他苦笑一声,俯身下拜,“某恰为应天舵主,此来是为请罪。”
话音落下,仆从们急趋而入,搬着一箱箱奇珍宝物,堆叠在了刀客脚下一方,个个打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的红珊瑚、明珠珰,全都是世间顶顶无趣的物什。
刀客冷嗤了一声,胸腔里升腾起了一股的厌烦。
“原来是来讨饶的……”她笑了笑,拍了拍刀,“那可不行,它要饮血的,每日杀一个,今日定好了是你。”
江水浩浩,足以横载万物,却也毫不留情的碎岸石、吞巨船,便是到此时,刀客的一双眼仍是明净的。
中年人又苦笑了一声,纵然刀不吞血,可这刀下死去的无数败者,却足以让任何一个人肃然。
“某年已半百,何恤此身,只是有几句话,想请刀者一听。”
他非是不想活,却也只能如此,唯有以退为进,或有一二生机。
“半柱香,我赶时间”,刀客闲极无聊的踹向地上堆叠的宝箱,将一颗颗明珠高高踢起,在空中“砰”的一声炸开,莹光四裂。
中年人扫过四下散落的光粉,与顽童似的刀客,在一刹那间,隐隐了悟或许今日已不能如愿。世间诸多利益得失的衡量,都皆非顽童在意。
只是,到了此时,他也没有什么旁的路可走了……
中年人拱手言道:“江湖朝堂本一体,安有翼族无羽者久矣。‘自在空空’欲使两者分立,实为妄念。刀者与魏掌印既有佳事,分处两端,又如何是长久之计。
江湖路窄,庙堂方有朝天阙,可幼帝不驯,魏掌印秉权久矣,君臣有隙,实宜早做筹谋。幸有广信王,不弃江湖之鄙……”
“我听明白了,你已不再是江湖的那个探花郎了”,刀客打断他的话,直直望向中年人的眼睛,轻轻笑了起来,“你想杀我,却又不敢,便只能讲这些废话。”
“至于我与他的事,又哪儿轮得到你来多嘴”,她又笑了起来,依旧像一柄薄刀般锋锐,经窗而入的日光,却映在她身上闪烁的光粉上,与窗外粼粼的波光一起,为她添一分柔软的意味。
“中探花的”,刀客站起身,无意再纠缠下去,“你们若是水流,大可随意来去,谁去管你。可你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想要的,却是共治天下。这便留不得你们了。”
刀客平静的望向中年人,一双眼通澈明亮,将世间一切的矫饰照的无从遁形,也像一把刀,直刺而来,直刺向一切晦暗丛生的角落……
在这目光下,中年人感到羞惭,只是这羞惭又很快的褪去,像是灼日下溅在石桥上的河水一般消弥无形。
他做错了什么吗?世间人行事皆是如此。他不是刀客,也做不了刀客……
“世事从来不如人所愿,刀剑再利,亦有无可奈何之时”,中年人急切开口,说不出是一种过来人的提点,还是其他的什么。
刀客又笑了笑,带着飞鸟似的轻盈,也像一只飞鸟似的漫不经心,“我从不信世情,也不信人间只有一条路。”
中年人又叹了一声,一时无言。或许吧,或许她足以振翅掠过王城、掠过江湖,去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只是,这都已然与他无关。
他看到了一线白光,便是在白日里仍有着刺目的明亮。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听到桥头花树下有两个小儿郎拍手唱着不知哪里学来的小调。
“少年郎,提缨枪,横扫千军谁能挡,
眼朝天,踏风浪,沿街小儿呼大王,
杯箸敲,锣鼓响,愿我百载少年郎。”
稚音中,书生恍然记起他仿佛也有那么一段无状的岁月。
然后呢……?年少轻狂,那只不过是他人生岁月中很短的一段罢了,又哪里有什么然后……
人皆如此,不是么……?
第十三章
刀客从凭栏处跃进长廊,轻轻推开了屋门,屋中不知何时溜进来一只肥猫,懒洋洋的蹲在钟漏前舔水,见了刀客,立起身子抖了抖毛,想要喵喵的撒娇。
“嘘”,刀客笑了笑,手指搭在唇间,冲着肥猫示意,轻轻走上前来坐在一旁,抱起蹭过来的肥猫,抬手停了滴滴答答作响的钟漏。
“他很好看,是不是?”刀客给趴在膝上的肥猫顺着毛,比了个唇型,冲着魏观抬了抬下巴。
肥猫不明所以的探头过去,想要先舔一舔再说,又被拦了回来,气得肥猫转头咬了她一口。刀客被咬了不恼,咧着嘴笑了起来,恶作剧得逞似得。
魏观睡得很沉,一人一猫一连串动静他也没醒,眉宇间仿佛重重云雾拨开,显露出一点少年模样。不多,就那么一点,像是莹莹的露珠,映着月光、虹光。
酒香渐渐沉凝,肥猫昏昏欲睡,楼外也人声愈沸,日转当空,天光大盛。
“几时了?”
到底是惯来早起的人,刀客还没给猫脖子上编出一圈歪歪扭扭的小辫子,魏观便醒了。刀客扭着身子趴床边看他,见他蹙了蹙眉尖,因着怕光往她腰侧躲了躲,人初醒,声音也微有些哑。
刀客笑了笑,抬手遮在他眼上,又倒了碗水,温热了递给他。“还早呢,不过辰时罢了。我回来的时候,楼下还有一地刚睡下的。”
“在宫中,丑时末起身就该晚了”,魏观这么说着,也不见他起来,就着刀客的手啜了口水,又学着刀客的样子,伸手挠了挠猫下巴。
“魏大人,入乡随俗嘛”,刀客向后一靠,翘起腿,声音懒洋洋的,还带着抻长的笑意。
“入乡随俗?不知刀者指哪个?”
魏观也笑了笑,直起身,贴了贴刀客唇角。昨日刀客携着他从屋顶上一路行来,跃过众生,见到无数相挽、相拥的男女,或游舟,或凭栏,或嗔、或痴、或笑,大胆又坦荡。
“你说哪个,便是哪个。”
刀客又笑了起来,肥猫挤在两人中间,好奇的向上探头,只见这两人蹭在一起,做着它不懂的动作,空气里黏黏腻腻,像是有勾丝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