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隽明就这样在深夜匆匆来,又在深夜匆匆走。

郑榆一个人躺在床上,把哥的白头发夹到射雕英雄传里。杨过苦等小龙女十六年等得两鬓霜白,郑隽明啊郑隽明,你又为了谁?

高考那天,郑隽明送郑榆去考场。“哥,我有点紧张。”

郑隽明说:“哥也有点儿。”

郑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干笑两声,反过来安慰他:“你别紧张。”

郑隽明笑眯眯,“你也别紧张。”

进场前,郑榆回头,在人群里找到哥,还什么都没说呢,哥就抬起手腕,指着手上的红绳,“哥陪着你。”

郑榆笑,脚下也变得轻快。

高考之后的日子就过得非常快啦,郑榆想考北京的学校,和哥在一个城市,这样哥再也不用来回跑。

好在最后结果还算尽人意,郑榆没大志向,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凡事差不多就是最好。

于是两人开始新一轮搬家,在暑假结束之前搬到四环开外的一个老旧小区。

搬家之前,郑世辉来了。得知他们要搬家,立刻要联系他在北京认识的施工队的老乡帮他们拉行李。

郑隽明说不用,他们自己没几个大件,找辆小面就行。但是他坚持,还在这儿看着他们拉走,帮着把出租屋收拾了收拾。

临走,他从布袋里掏出两个玻璃瓶,“这是你舒云姨听说你们要走,昨晚上连夜炸的辣椒酱,里面加了茄子和花生,说郑榆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还有隽明啊。”三年过去,他老了很多,“你以后不要再给我们汇钱了。当年是爸糊涂了说那些话,以后你俩好好干,把日子踏踏实实过好了。”

“噢还有这个。”郑世辉从衣服内兜掏出个存折,“这里边是我攒的,你给我们转的钱,不太多。”他把存折塞到郑隽明手里,“你们以后用钱的时候多,去了北京,还有好多东西要置办,拿着吧。”

“你爷爷奶奶总念叨你们,你们以后有空了回去,看看他们。你要是方便,我就把你俩的电话给他们,老太太岁数大了,想你们。”

郑隽明帮郑榆把最后一个包拿下楼,说:“行。”

“走吧。”郑世辉站在车下,对他们招手,“师傅开慢点儿。”

郑隽明和郑榆坐在一起,看着他,他对他们笑笑,“走吧。”

车窗落下,郑隽明递出来一张纸条,“这是我们在北京的地址。”

“欸好,好。”郑世辉小心地叠起来,“走吧,快走吧。”

郑世辉的影子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郑榆紧紧抓着哥的手,“哥,爸怎么和之前不一样了?”

郑隽明拇指摩梭着弟弟的手背,不再看后视镜,“因为他老了。”

郑榆听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却也赞同哥说的,“头发白了好多,背也驼得更厉害了。”

他看一眼前面的司机,用手机打出一行字给哥看:“哥你现在还恨他么?”

郑隽明垂眼看着这行字,光标在末尾一闪一闪,郑隽明单手摁动手机,删掉这句话中的几个字,删删减减,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字和一个问号。

郑榆看了看,收了手机,凑到他耳边说:“哥,我知道你们当年吵架全是因为我,反正你恨我就恨,你不恨我就不恨,我永远和你站在一边儿。”

郑隽明偏过脸,看窗外,把郑榆的手拉到身前,摸他手上的疤。

八月底,趁着离开学还有几天,凑着郑隽明不忙的日子,他们回老家去看爷爷奶奶。

老人们老得更快,像截枯树根,蹒跚地抱住他们。小时候要仰视的人,现在要弯腰才能抱到。

爷爷奶奶也是这两年才知道他们出去住,骂了郑世辉一通,现在见到他们,哭哭啼啼个不停。

郑隽明和郑榆并排坐在炕上,手上塞满了水果、糖,老人当他们还是几岁的小孩子,什么都要他们尝尝。

说起小时候的事儿,大都郑隽明记得,郑榆光跟着乐,指着墙上的照片问:“这是我几岁啊?”

“四岁。”郑隽明看一眼就知道,郑榆拍手夸他真厉害,奶奶说:“你哥哥从小把你看到大,连根头发丝往哪长都一清二楚。”

“是么?”郑榆闹:“哥,我考考你,我左边第五十六根头发往哪长?”

郑隽明摁住他的头,“拔下来看看就知道了。”

奶奶看着他们闹,笑得合不拢嘴。郑榆想,这里真好,奶奶身上有让人安心的胰子香,空气中有村里房子独有的木头味儿,哥哥在这里很放松,笑过好几次。

郑榆是哥哥肚子里的蛔虫,他知道,哥和他的想法一样。

两只雏鸟相依为命没什么不好,但是如果有大鸟愿意飞过来,把他们罩在暖和的大翅膀下面,雏鸟也会感动得叼下自己最柔软的绒羽羞涩奉献,说欢迎你好。

“吃饭啦!”婶婶招呼他们,叔叔拿出他藏着的酒,问郑隽明能不能喝,郑榆跟堂哥郑楠偷偷倒了点儿白干,抬头就看到哥在看着他,见哥眼里含笑,郑榆有恃无恐,对他挑眉毛弹了个舌。

婶婶张罗了一大桌饭,大家说村里、说孩子、说老人,最后叔叔郑世豪说起今年的收成,“今年没闹灾,挺好。老头老太太亏着听了我的,多包了几亩地,能多挣不少。”

哥附和,郑榆吃。

叔叔说:“隽明小榆,你们还记得以前在地里怎么干活么?出去上学上的,都忘了吧。”

“学习好就行了,以后都没人种地了,会干活有什么用。”婶婶怼他。

叔叔叹气,“就是这多了十亩地,干不完啊,就靠我一个人,还有郑楠、会东他俩,收不完呐,往前就该下雨了,再不收一年白干。”

“喝,隽明。”他给郑隽明倒酒:“虽然是有收割机,但是一个村就那么两三台,得排着队等着。再说这脱玉米粒儿、晒棒子都得用人。”

“老头老太太年纪大了,干不动了,他们也干了一辈子了。”他看着郑隽明和郑榆,“可你说,干不动也不能看着他们的棒子烂到地里啊。”

“咱们这些小辈儿的,干得动,有力气啊,可不就得干呗,咱得孝顺啊,他们干不动咱得替他们干。虽然说你们长大了回来得少了,但是小时候都是年年来拜年,一声一声爷爷奶奶长大的,是不是?”

奶奶打断他,“吃饭,吃饭。”给郑隽明夹菜:“隽明多吃点儿,小榆,来,吃个元宝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