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阮雪棠照例要去吏部坐一会儿,在阮云昇的安排下,他已顺利取得考功司的职位。年末理应是最忙碌的时候,但他的公务实际上都已被人交送王府,由阮云昇心腹处理,阮雪棠在那儿坐班顶多充当吏部吉祥物,不具有任何实际用途。

看着手忙脚乱的下级,阮雪棠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安心惬意地吃他的樱桃酪。

正吃到一半,一摞比人高的卷宗猛然对人抱到桌上,那人隔着书气喘吁吁道:“这位同僚,你若无事,能否查查为何长胥年间少了几本名册?”

说完,那人实在支撑不住,直接瘫倒在地上,呼吸声比牛还粗。有眼色的下属过来巴结介绍:“大人,这位是负责吏部过去升迁档案整理的李晋元主簿。”

阮雪棠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就是那个李晋元?”

“对,就是这位李主簿。”

李晋元是出了名的仕途艰难,早年官职与祖父名相同,为避祖讳只能请辞。三年后重新入仕,先帝驾崩,名字又与新帝年号同音,停职一年,将本名的字改了一个,总算进了官场。

哪知某日有位大臣的父亲九十大寿,李晋元受邀参加,却在对方府里迷了路,好不容易见到一白发男子的背影,以为是那位大臣的九十岁老爹亲自来迎客,连忙客气道:“老爷子都九十岁了,身子骨仍这么硬朗,大晚上还在花园遛弯呢。”

李晋元生性耿直,又久违官场,压根想不到当时年仅二十七岁的阮郡王也有一头白发。

阮云昇虽然当时没什么反应,但下头人自己要揣摩上意,故意给李晋元小鞋穿,令他混迹官场多年都升迁无望,始终是一名小小主簿。

但凡能令阮云昇吃瘪的人,阮雪棠都挺待见,当即放下樱桃酪,要为这位李主簿排忧解难。而李晋元整日与纸张打交道,尚不知阮雪棠其人,只见他年纪轻轻,又是个生面孔,仍以为对方与自己平级,也不讲虚礼,直接把名册少了几本的事说了。

阮雪棠召了李晋元的顶头上司问话,那上司比李晋元有眼色许多,一眼便认出了阮雪棠的身份,犹豫道:“李主簿接管之前,是王主簿负责整理这些旧档。”

“王主簿现在何处?”

“已辞官,现于钰京祖宅居住......若是要查,不若遣李主簿去问询一二。”

李晋元举手抗议:“大人,怎不叫这位同僚前去?我还要许多事要做,忙都忙不过来呢,而你看看他,都闲得在吃点心了。”

李晋元上峰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心想这下倒好,李晋元是命里和郡王府有煞,得罪完大的又要去得罪小的。偏李晋元还当是上司偏心,要倔头倔脑地回瞪过去。

阮雪棠其实就是很闲,正好他想知道他爹会不会允许他去别的地方,难得不计较地说道:“劳请写一下王主簿的住址。”

李晋元得意洋洋,拍了拍阮雪棠肩膀:“还是你小子上道。”

阮雪棠默不作声,拿着地址就往外走,在吏部门口不出意料地遭到阻拦。阮雪棠冷笑一声,不为难他们:“去问你们主子的意思。”

话至于此,护卫们对视片刻,决定留一人在此看守,另一个回去禀告王爷。不久,护卫又带了几个士兵过来,回话道王爷已经应允,只是管家怕不安全,特意多派了几人前来保护少爷。

阮雪棠扫了一眼全副武装的士兵,似笑非笑地上了马车。

王主簿家中清贫,住在人烟稀少的城郊,虽然冷清,但胜在风景宜人,旷野银装素裹,恍若置身琉璃世界。士兵们分别守在王家的前后两个门边,而护卫则跟着阮雪棠进了王家,他们原想跟着阮雪棠一同进入王家书房,却被阮雪棠下令,只准在房外等候。

丫鬟恭敬地上了茶,说老爷还与好友叙旧,还请他稍等。

阮雪棠看着满架藏书,忽然失了兴致,心想这还不如继续留在吏部吃樱桃酪,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古籍阅读。

好在没过多久,并听见身后传来动静,他应声回头,与一个儒士打扮的中年男人打了照面。

那人在看见阮雪棠面容的一瞬间如失了魂魄,像从冰水里刚捞出来似得,面色苍白,身体也在小幅度颤抖。

失了血色的唇哑到说不出话来,他难以置信地往前走了几步,心口像被重物压了多年,猛地松怠下来,竟是紧地连气都不能吐出。

一双手停在他面前,想触又不敢,就像怕搅散水中皓月,良久后才怔然唤他:“凝之?”

阮雪棠皱眉,正欲开口,那人却先反应过来,垂手后退几步,歉意的笑容中藏了几分落寞:“抱歉,我方才认错人了。”

“是吗?”阮雪棠眸中闪过冷意。

那人仍陷在梦醒的沮丧中,并未看出阮雪棠的异样,摆手叹道:“这位小公子与我的一位旧友面容实在相似。”

“无碍。”阮雪棠也笑,但藏在身后的手暗暗攥紧了书本。

“在下傅松竹,王主簿适才不小心沾了墨汁,现在在换衣裳,请我先代他招待贵客。”

想起那一日在书房言行疯癫的阮云昇,似乎也曾将他当做了别人。

当傅松竹对着他叫出“凝之”的那一刻,阮雪棠隐隐生出预感,仿佛自己离真相又近了一些,有意要从傅松竹口中套话。

“傅先生,请问你是在找一位叫凝之的姑娘吗?”

“非也。”傅松竹有些讶异,“阮公子怎会如此想?”

“随口一问,切勿介怀。”阮雪棠只叹自己被那些旧事弄得草木皆兵,心知是他多疑了。

不料傅松竹用杯盖撇去浮沫,轻笑道:“凝之身为男子,自然称不得姑娘。”

群?1~22~49?整理.221--2 1:2:2

七十章

阮雪棠听过这话,更确信那个什么凝之与自己毫无关系了。

其实那日在寒隐寺藏经阁,恒辨曾主动想要告诉他一些事,但他多疑惯了,比起恒辨要说的内容,他更在意恒辨想把事情告诉他的动机,甚至提议去寺中的叶灵犀都一同疑心起来。

阮雪棠没有当棋子的爱好,宁可自己去查也不愿受人摆布。

不过那和尚拿出的画倒有值得推敲的地方,他虽然当时没说什么,但直觉那是母亲的画像。

他对自己那位溺死的母亲实在知之甚少,只从下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家乡四季都有雪棠开放,但雪棠花并不是什么奇花异种,全国都有分布,根本无法作为查明来历的线索。

要是以前,阮雪棠对母亲是既不想念也不同情,她是千金小姐也好,是风尘女子也罢,他都不会浪费心力去查往事。但阮云昇在书房发过的那场疯倒令阮雪棠起了疑心,他爹那时的眼神令阮雪棠至今回想起来都还恶心得起鸡皮疙瘩,不得不怀疑当年的事并非阮云昇告诉他的那样简单。

当然,傅松竹现在的眼神也让阮雪棠很不舒服,这位儒雅的中年男子许是太想念他口中的那位凝之了,时不时就要看一眼阮雪棠,仿佛害怕他忽然消失一样。

阮雪棠将古籍回书架,有些不耐烦地问他:“我很像傅先生口中的凝之么?”

傅松竹仿佛在组织语言,沉默片刻才开口:“像极,却也不像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