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嘴上却不依不饶,代价是差点挨了蒋绵一巴掌。

扬起来的手挡不住瞳中的炙热,房门外是蒋立风试探性的询问,蒋书侨和蒋绵同时吼了一句,弄得询问声又似乎戛然而止。

没有挥出的一巴掌代表了蒋绵的立场,代表了他们必须彼此牺牲,像槐山那些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树一样,也许无法紧挨着呼吸,根茎却缠绕在人们看不见的泥土里。

当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蒋书侨差点挨打看上去却挺高兴的,莫名其妙。

回过神后蒋绵捂着抑制不住跳跃的心口说对不起,那么点伤心的念头才缓缓流出,“不要吵架,今天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没有把你丢给别人,因为我知道你只爱我,哥哥,我很放心。”

二世谷只停了一个上午的雪,蒋绵在难得放晴的时刻里替伏琳向沈云道歉,那些大人之间的先来后到也好,盘根错节的情情爱爱也罢,就像沈阿姨说的那样根本不关他的事。

“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妈怎么说。”蒋书侨皱眉,不知道母亲会怎样回应蒋绵。

“沈阿姨说,爱我是件没有必要的事情,因为我不是她的小孩。”

沈云经年的口吻,总是那么淡淡的,蒋绵的道歉没由头又让她想笑,她裹了裹身上的披肩,语气如层云中总是见不到的太阳,是无法触到的温度。

不会爱他自然也就不恨。她担不起一声对不起,实在是没必要。

书侨恨吗?也许从前书侨替自己恨过吧。蒋立风从来不去他的家长会,却会跑到旧区陪一个小孩过儿童节。

对于这一点蒋书侨丝毫也不难过,虽然他不知道蒋立风去了旧区也是碰一鼻子灰,蒋绵在幼童时期对着爸爸脾气可是大得很。

然而蒋书侨会忿恨,那时候他还很小,连绵不绝的厌恶不光是为了那个自己长跪过的下午,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明白弟弟的存在不是什么幸福的代名词,小撒谎精的孕育是沈云的疮结。

他对蒋绵的任何示好也许都会幻化成利剑让母亲伤心。

蒋绵抚上他的侧脸,“爱我是件没有必要的事情……没有谁有义务爱我,可是爷爷一直在做这件没有必要的事。那时候你走了我不肯吃饭是他头一次骂我,也是唯一一次。也许他想到了自己。”

“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爷爷常常梦到她才会自己一个人去树林,他说总是会听见她的声音。”

蒋绵对蒋书侨的无端依恋,太过溢出,人是不能这样耗尽自身去爱另一个人的,相当于拱手献上所有,会被一并带走。

那是连蒋书侨都不知道的陈年往事,以后也许爷爷会有时间讲给他们听。此时此刻蒋书侨沉默地张开手,蒋绵很默契地钻进他的怀中。

无言的拥抱是达成的协议,他们都有仅有的、共同爱的人,那么就只能共同守护。

只是拥抱不过三秒,他们要守护的人已经因为呼吸困难紧急去医院吸氧。

夜里的风刺骨,雪迎着风刃一同往脸上割,耳边是父亲的怪罪和质问,沈云审视的目光又和着嘴边的话收了回去,到了医院后只和蒋书侨说了句“站外边。”

蒋绵是被允许踏进临时病房的,爷爷带着吸氧机逐渐恢复一些血色。

四目相对的时候蒋绵知道欺骗再也没有意义,爷爷的眼神里是茅塞顿开般的清明。

他踌躇着想替蒋书侨刚刚失控的样子辩解些什么,蒋良的呼吸面罩内是白色雾气,他笑着摆摆手拿下来了一些。

“别蒙我,我是老了,不是傻了。”

他在病房里跪得笔直,很可惜蒋书侨站在外面,想跪也跪不了。

“爷爷。”

“我的室友是德国人,放假的时候我跟他回了他出生的小镇,一个二战时期没有被轰炸过的地方。”

“教授带我们去矿山,现在我几乎认识每一种石头,这其实是我小时候在河边最喜欢做的事情。五岁的时候哥哥陪我捡过,他教我说那叫鹅卵石。”

蒋绵笑了笑,眼神清澈像见底的池塘,“现在轮到我教哥哥了,那不是鹅卵石,鹅卵石只是沉积岩。”

膝盖钝痛,枯槁的手伸在眼前让他起来,到身边来。蒋绵坐在病床边表情认真,说些鸡毛蒜皮的事。

“小时候得肺炎会挂一种药水,打进身体里很冷,我说自己像根雪糕,妈妈总是笑我。后来在温哥华我也经常生病,不过哥哥会用手把点滴袋子捂热,那样输液就不会冷了。”

“下了课他要去买菜,我不喜欢念语言学校只是因为放学太晚了,没有办法和他一起逛超市。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以为是我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

“做饭很辛苦,洗衣服很辛苦,照顾病人更辛苦,这是我离开哥哥才体会到的事情。”

“现在我会自己做饭了,养一只猫,去巴黎前我折纸箱赚了钱给哥哥买礼物,很便宜的东西他一直戴着,蒋书侨脾气很差对吗?但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辛苦。”

“爷爷,我见过这个世界了,到过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和你说的一样没有哥哥的世界很大也很精彩……可是我总是想家,因为,再好的东西,它们统统不如蒋书侨有意思。”

蒋书侨从那扇小窗望过去,握在门把上的手才卸了力气。

出来的时候蒋绵眼睫湿湿的,也许是因为如释重负,也许是因为已知的阻碍永远也无法完美解决。

蒋书侨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瓶温热的饮料,蹲在他面前听蒋绵抱怨:“哥哥,怎么不冲进来一起跪?关键时刻你掉链子。”

“绵导不是说自己演好自己的戏?”戏谑的口吻,对蒋书侨来说天大的事好像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蒋书侨拉开罐头上的拉环把玩,漫不经心地套在蒋绵指尖。

修长的温润手指,爷爷总是心疼他长不大,又心疼他长太快,大概长辈的爱总是这样矛盾又不自知。

“和爷爷说说笑笑地就解决了?跟你说过这件事很简单,他确实心疼你,哪怕你什么都不说就往地上这么一跪他也拿你没辙。”

“没有,他不同意。”原话更激烈,蒋绵不愿意复述。

蒋书侨听完不解,蒋绵吸着鼻子看着手指上的银色拉环,像一种廉价戒指。

“但他说他很快就死了,所以就算他不同意,我们的事他也管不着。他只是很担心我说我以后和你吵架了该怎么办,而且……”

蒋良怀疑他的宝贝绵绵是不是毒蘑菇吃多了。

蒋书侨颇为无语,爷爷这是什么厚此薄彼的担忧?还蒋绵毒蘑菇吃多了……蒋绵本身就是一种毒蘑菇般的存在,中毒的到底是谁?

“那我还是进去跪一跪,告诉他你刚差点抽了我一耳光,他要担心的是我,以后要去坟前告状的是我,在槐山上吊的八成也是我。”

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到底是让蒋绵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