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1 / 1)

阿伈莱想追问为什么王爷不跟他们一起走,被奴阿哈拉住。奴阿哈像是刚哭丧回来,脸上带着麻木的悲伤,问也不言语,只是摇头叹气。

到城门,车马鱼贯而出,而此时斜阳方将没。

景七勒住马,翻身下来,掀开车帘,定定地看着乌溪愣了一会,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只让人觉得那样子和平时没什么分别,却又什么都不一样。随后低声道:“此去路远,诸君保重,我把上回剩下的醉生梦死全都放在水里,他这一睡,只怕要十半月,你们快马加鞭些……说不定也能到了。”

奴阿哈低声道:“王爷……”

景七看他眼,露出个浅浅的笑容,又飞快地隐没,将车帘子放下来:“行了,别废话,去吧。”

奴阿哈眼圈一红,景七却不再看他,兀自牵着马往回走去,奴阿哈忽然从车里跳出去,大声喊道:“王爷!”

景七没回头,只是抬起手轻轻地挥下:“等你家巫童醒了,便跟他说,今我欠他的,他日若有相逢时,定当还他便是,去吧。”

一朝踏上咸阳道呵……

景七独自一人牵马回城,走得极缓极慢,身后车马的声响,辘辘地响,辘辘地远去,不知过多久,他终于忍不住回次头,却发现南疆诸人早已看不见,那辘辘的声响,不过他意识里的幻觉罢,好像那人还在,好像……

他苦笑了下,翻身上马。

路过长亭酒楼的时候,却见那酒楼门口不知何时,停了架眼熟的车撵,景七一怔,勒住马,片刻,便见那车里出来个人。

赫连翊和他对视半晌,才轻声问道:“怎么不和他一起走?”

景七笑道:“臣已遵旨将巫童送出京城,只是眼下非常时间,便少不得失礼一回,恕不远送。”

赫连翊呆立良久,才深深地叹口气:“留下来能有什么用?”

景七道:“没什么用,只是不得不留。”

他只着便服,袭宝蓝长袍,宽大的袍袖滚着银边,随风而起,肩背挺得很直,在风中,就像一棵怎么都不肯弯腰的竹子。

然后在夕阳中,一字一顿地道:“景北渊,生是大庆的人,死是大庆的鬼。”

第七十一章 最终之战 一 ...

到此时,朝中再无人敢提南迁。赫连翊这看起来温和敦厚了二十多年的年轻人,终于在世人面前露出了他铁血酷厉的一面。然后在这一盘死局、在这每个人都想要后退的时候,叫礼部匆忙地准备一下,近乎仓皇地接过了大位。

深宫中,赫连沛鼻息微弱,已而灯枯油尽,而如今这家国天下,要父债子偿。

这一年,赫连翊二十八岁,改年号为荣嘉。

此时的京城,挑头说要委曲求全地议和的,都身先士卒地做了炮灰,其他人在赫连翊的高压政策下大多沉默了下来,然而也只是迫于无奈地沉默从朝中众臣到最后的御林军,个个人心惶惶,御林军原本只有不到六万人,一部分被赫连钊借调出去了,如今余下的只有不到三万人。

他们昔日是精英,然而这个时候,听到那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却因为畏惧而变成了狗熊。

京城周遭,山东,河南等地能调用的,也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之类后备队伍,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被赫连翊全数调集起来,剩下的,如南疆边守、两广之地等,虽明知远水解不了近渴,却也在日夜兼程地往京城赶。

陆深全权接掌了户部,第一个决定,便是规定来京队伍自西要过绵州,自南要过沧州,这是离京城最近的两大粮仓,叫军队经过,自行携粮草进京先前准备的军备早已经全数葬送在西北战场,这会再次筹集必然来不及了,绵州沧州等地离京虽说是不远,却也有一段距离,眼下这么个乱七八糟的世道,恐怕有失,只得叫来京部队身兼数职。

而景七和周子舒,在做另一件事

自大庆初建始,京中便有设有专门操持春市事宜的机构,叫做“来北司”,原本归鸿胪寺卿辖制,可后来为了办事方便,来北司中便多了不少瓦格剌族官员,慢慢地也便从鸿胪寺下脱离出来,成了一个独门独户的部门。

春市交易一般在西北,一年才一次,这部门平时办事不多,却端是个肥差,赵振书当年和瓦格剌首领格西之间往来无数,钱权交易中,可以说是赵振书一手扶植起了这匹狼,而来北司几乎成了赵振书和京城往来的一条暗线。

这些私下里的往来,便是张进也未曾插进手去,再者外族人终究是外族人,大庆内的政斗有时候也不好把外人牵连进来,所以西北大清洗的时候,这些脑满肠肥的蛀虫竟奇迹般地逃了出去。

从西北告急那一天开始,赫连翊便叫周子舒盯紧了这群人,这回京城戒严,周子舒更是撕破了脸,直接将他们软禁起来。

景七心里自然明白,这群肚子比脑袋大两圈、早就看不出游牧民族模样的胖子们,其实只是拿钱办事的,和这场仗一点关系都没有,说不定格西本人都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可他这会需要一些东西,来激起京城更强烈的情绪,去抵挡那些病毒一样流传着的“瓦格剌武士都是刀枪不入”的畏惧。

景七从来不是帅才,能办事,打下手出主意也绰绰有余,却不够果决,很难有独当一面的魄力。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人心也知道,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不是那虎视眈眈而来的瓦格剌大军,反而是京城中浮躁慌张的人心。

无论是真查到的,还是捕风捉影凭空捏造的,周子舒极有效率地弄来了来北司诸人无数罪状,不管真假,却极具煽动力,一条一条念下来,只让不明真相的人都恨不得将这些“罪大恶极”的人扒皮抽筋。

于是这天,景七从御林军中抽调了百十来人,毫无征兆地包围了“来北司”。

连招呼都没打,便将人一个一个拉出来,当街除去官服,五花大绑起来,一边叫人将消息放出去,一边叫人有条不紊地组织了抄家等一系列的伴随活动。

然后他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下令将这些瑟瑟发抖的人一个一个地捆在大木桩上,木桩后边挂一条巨大的白布,上面写着此人是谁,是瓦格剌人,还是大庆里出的走狗败类,犯过什么罪状,条分缕析的,亲自带着去游街。

又顾及老百姓中有不少不认识字的,便借了周子舒手下的卢愈和段鹏举两大高手,一路跟着,运上内功,边走边一字一字地念出来,叫远近都听得分明。

京城如过节般万人空巷,百姓和维持秩序的士兵全都聚集到了大街两侧,也不知谁先起的头,往那大叫着冤枉的来北司长头上扔了一块烂菜叶子,慢慢地开始群情激愤起来,石头,烂菜,口水,有什么砸什么。

本来以“维持秩序”为名调来的兵一开始还能拦着,可兵也是人,也有亲人朋友死在大西北,于是后来也就军民一家了,投掷就变成了踩踏和群殴。

他们被告知,就是这些人,这些脑满肠肥的胖子就是瓦格剌人,他们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刀枪不入,就是这些外族人现在将腥臭的风吹到了这平和安乐的金粉之地,害死了他们的兄弟家人,叫乱离人生离死别。

景七和周子舒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开到外围看着,景七站在高楼上,默然看了一会,才道:“子舒,回头叫你混在老百姓里的人留着点神,人没打死的,往脑壳上补一下,人死了的,等他们都散了,把尸体捡回来,砍了脑袋,挂城门上。”

周子舒轻呼了口气,摇头笑道:“王爷,你不知道,就连我,现在心里也有出了一口气的感觉,好像心口上堵得大石头炸开了似的。”

景七眯起眼睛,忽然偏头看了他一眼:“听说你总算舍得把小梁子送走了?”

周子舒摇头苦笑道:“他不走,我还得照顾着他,眼下这样,他万一闯祸,我哪还有余力给他擦屁股,叫人将他硬绑走了。”

景七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心他说恨你一辈子。”

周子舒玩笑道:“王爷,爱之深方恨之切,属下可没有王爷那么招人爱。”

景七愣了片刻,才皱着眉看着他:“你居然打趣本王?”

周子舒忍着笑道:“王爷可千万保重,别气坏了身子,属下还等着将来到王爷那讨杯好酒喝呢,听说……南疆的五毒酒可是大补之物。”

景七原本有些肃然的面容倏地展开,沉默了片刻,方轻声道:“若托你老兄福,真能活到那么一天,别说是酒,便叫我给你说个漂漂亮亮有小蛮腰的南疆姑娘当媳妇都行。”

周子舒忙道:“王爷,君子一言驷马一鞭,你可得说话算话。”